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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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阴谋阳谋(6)

阿林继续说:“他们采购回来的棉花就像是核桃一样,要经过剥壳、清花一系列的加工处理才能制成原棉。只有原棉才能作为织成棉纱的原料。过去只知道卖布,也不懂得这些,这回总算是大开眼界了。就拿这清花机来说,可真是太神了……也不见有人摆弄,它就自个儿一个劲儿地往外吐棉花……吐出的棉花就跟天上的云彩似的,又暄又白。”

“清花机的作用就是把棉花制成原棉。”帕特森微微一笑,接过话头,“那些零零碎碎的棉花被剥壳之后,再经过清花机的处理,就变成了又松又软的棉絮。然后这些棉絮就缠在一只转轴上,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出来。”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阿林显然很吃惊,他听了帕特森的描述,就好像他那天也在织布局的现场一样。

“这没什么值得吃惊的。”帕特森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工业革命就诞生在英国。在我们的国家,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机器、制造、电学,这些基础的物理学都会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阿林这才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帕特森继续说:“我还知道,清花机器间里堆满了原棉,由于原棉属于易燃物品,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对进出车间的工人要求非常严格,身上绝不允许携带任何点火用具。”

“这一点,您却没有说对。”阿林摇了摇头,“他们那看上去乱哄哄的,简直没个章法。我进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理睬。”

帕特森说:“你和你的同乡在一起,当然没有人过问了。”

“不是的,先生。”阿林挠了挠后脑勺,小心翼翼地更正道,“我的同乡只是把我带进了大门,其他的地方都是我一个人去的。”

“真是匪夷所思。”帕特森心里陡然一震,可表面上却只是耸了耸肩,“这么大的工厂居然对安全这么不重视。”

阿林说:“我也问过我的同乡,他说,原来郑姓总办在的时候,对每一个部门都制定了详细的规章,可自从戴姓总办上任后,就都废置不用了。他对此也是大加抱怨,说不出事的时候怎么都好,万一出了事谁都不好过。可是现任总办一直忌讳他是原总办的人,就是不肯听。”

“他说的没错!”帕特森的心里又是一动,嘴里忍不住说道,“但这种疏忽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天赐良机!”

嘉谟伦曾经跟帕特森引用过《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这次派阿林去织布局,并没有太为成形的对策,只是想探听一些对方的消息,看看有哪些是对自己有用的。可当他从阿林的口中听到织布局对原本视安全为第一的清花车间,竟然管理得如此松懈之后,一个极为大胆而又近乎荒唐的想法,鬼使神差般地在大脑里一闪而过。他的耳边仿佛也再次响起了嘉谟伦说过的话:“当一件东西不能为我所用时,就要想尽办法毁了它。”

阿林不知所以地望着帕特森,看样子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

帕特森似乎读懂了对方的表情,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跟阿林解释其中的含意,而是不知为什么,换了一个话题说:“你知道清花机为什么可以自己工作吗?”

“我听我的同乡说过,这些机器都是带电的。”阿林指了指天棚上的一盏电灯,“跟这个差不多?”

帕特森哈哈一笑,站起身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整个房间顿时被灯光照亮:“你说得很对。人类真是太伟大了,他们发明了很多让上帝都叹为观止的东西。”

阿林再次似懂非懂地望着帕特森。

“就拿清花机来说,靠人的力量根本就不能让它每分钟转上一千四百转。”帕特森重新走回到座位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Allum,你见过焰火吗?”

阿林懵懂地摇了摇头。

帕特森无奈地看着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就是你们说的烟花。中国人过春节的时候,常常会燃放……它会在半空中,嘭地一声……然后就会发出各种颜色的火花……”

“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了,先生。”阿林终于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用力地点着头,“我见过。”

“真是个傻瓜。”帕特森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随后岔开了话题,“Allum,你觉得怡和的工作环境还有薪水福利都怎么样?”

“很好啊。这里的薪水高,礼拜天还能休息。我希望能在这里一直工作下去。”阿林咧开嘴笑着说。

“这也是我的希望。但你现在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帕特森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是离开怡和,放弃现在的一切,还是……去亲手毁掉一台织布局的清花机。”

“斯米德要招商局作价420万售与旗昌,这与我们实际的资本相差太为悬殊。虽然只是一场假戏,可我这心里却总觉得不妥,所以,就没跟他们签合同。”马建忠把同斯米德会面的情形跟盛宣怀简述了一遍。

盛宣怀听完之后,想了想问:“你是怕他们——假戏真做?”

“不错!就是假戏真做。”马建忠的眼睛一亮,隐藏在自己心底的那种担忧终于被盛宣怀点明了,他略作思考说,“原本咱们不该疑心于人。可俗语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件事至关重大,半点纰漏都不能有。”

盛宣怀想了想,似乎又有了些困惑:“要真是假戏真做的话,他们能怎么做?难道还能霸着招商局不还给我们?”

马建忠摇了摇头:“我们有合约为凭,他们如何抵赖?”

盛宣怀站起身,一边走了几步,一边沉吟道:“是啊,只要我们双方详定一明一暗两份合同,而对方又以银行期票作为抵押,就应该不会有问题。这假戏再怎么演也变不成真的呀。”

马建忠哑然一笑:“看来我的担心,当真是有些多余。”

盛宣怀停下脚步说:“我看并非多余,谨慎一些总没有坏处。”

马建忠问:“斯米德已拂袖而去,我们是与他继续斡旋,还是再多找几家洋行比对一下?”

盛宣怀说:“为保机密,此事不宜多头并举,还是应与旗昌再度商洽。只是我们有一个条件:让他们的并购价多加100万两,担保金再多付50万。”

马建忠蓦然一怔:“你是说,让他们把并购的总价提高到525万?担保金从100万提高到150万?”

盛宣怀点头说:“招商局目前的总值应不下600万,420万着实太低,让他再多加100万,合情合理。担保金也是如此,即便斯米德存有非分之想,但有150万的银行期票押在我们手里,他也会心有顾忌。”

“可斯米德对归并价钱的事态度很坚决。”马建忠担忧地说,“我怕万一提出加价之后,他真的心生退意……”

“不妨事。”盛宣怀摆了摆手,“你告诉他,我们会把给他的酬劳提高到2万5千两。对于旗昌而言,这是一桩极为划算的生意。”

“我知道了。”

盛宣怀坐回座位,又思量了片刻说:“还有,签订合约的时候,我们可以烦劳中堂,请美国公使现场作个见证,万一日后真的出现什么争议,也有讲理的地方。”

“好。这样一来,便可万无一失。”马建忠点头表示赞同。

“我打听到了,郑陶斋加入了中国军队。现在已经到了跟法国人打仗的前线指挥部——广州。”晏尔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习惯性地耸了耸肩。

“天呐!”施怀雅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简直疯了。他以为自己是谁?中国的威灵顿公爵吗?”

“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个坏的消息。”晏尔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您不觉得陶斋的离开,对招商局是一种损失吗?”

“我现在更关心他拖欠太古的债务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派人到广州去催收吧?”施怀雅无奈地咬着嘴唇说,“据说广州的情形简直糟透了。战火随时都有可能燃向那里。枪炮不长眼睛,这个时候,谁又愿意为了公司的事而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去那里讨债?”

晏尔吉说:“我倒是有个主意。”

施怀雅听后,脸上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笑意,略带讨好地说:“晏尔吉,你真是上帝派到我身边的使者。每当我陷入困顿的时候,你总是能带给我惊喜。”

晏尔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们把这个难题留给总部。香港与广州近在咫尺,他们处理起来,要比我们更方便,相关的成本也会低很多。您觉得,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可以帮总部节省一笔不小的经费?”

施怀雅深为赞许地笑道:“你说得对极了。我们敬爱的威廉·兰先生自从被调回香港之后好像一直都没什么作为,这次不妨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相信他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对您心存感激。”想着威廉·兰接手这件事的表情,晏尔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让郑观应赔款1万两!这……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龚寿图看完李鸿章写给戴恒的信函之后,忍不住大发牢骚。

“1万两对个人来说也是个不大也不小的数目。”戴恒淡淡一笑,“你知道中堂为何要如此处置?”

龚寿图闷哼了一声:“还不是他偏心。”

戴恒不置可否地继续问:“同样是办实业,为何盛宣怀在湖北办矿亏赔的钱款却要悉数尽赔?”

“老太史,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玄机?”龚寿图听戴恒这么一说,心里不禁微微一颤,忙问道。

戴恒轻抚了一下胡须,淡淡地说:“这一切皆因盛宣怀赔的是官款,郑观应赔的是商本,这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我明白了。”龚寿图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是这小子命好。织布局皆是募集商股而成,没有半文官款,赔的都是股商的本钱。商本自负盈亏,与朝廷无关。中堂大人这么处置不过是略施小惩,给外人做做样子罢了。”

戴恒微微一笑:“这回你总算是开窍了。”

“这么说,就真的便宜这小子了?”龚寿图还是有些不甘心,试探地问。

“现在局里的生意这么好,李中堂拨借的官款也已入了账,我们还与他计较什么?”戴恒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龚寿图,“咱们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多赚些银子又有什么不好?”

“老太史高见!”

“下一步我们便把织布局从官督商办,改为商本商办,与官无关。”戴恒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你我既身为股东可以坐享红利,又不怕朝廷派人来替了我们的位子。”

龚寿图闻言,也喜上眉梢:“是啊,老太史,这样一来,织布局每天织的哪里还是布,分明就是在替我们织出白花花的银子啊。”

就在这时,蔡鸿仪走了进来,见到二人哑然一笑说:“朱极仁又来了,老太史,您是不是见上一见?”

“不见,不见!”没等戴恒说话,龚寿图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又是来卖他的保险。这么大的织布局能怎么着啊?说白了,这保险毫无实在可言,就是在白白浪费银钱。”

戴恒把目光转向蔡鸿仪,去征询他的意见,蔡鸿仪会意道:“我看也是,本来没什么事,弄不好让他们这么胡乱一说,兴许就出了事。再者说,如今织布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咱们自己的,能省的钱咱可不能白打了水漂。”

“《周易》里不是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鬼神合其吉凶……天且弗违,而况于鬼神乎?’”龚寿图不失时宜地拍起戴恒的马屁,“以老太史的道德修养坐镇织布局,那是最保险。什么水火风灾,一见到老太史,早就退避三舍了。”

“这话当着外人可不许说。”戴恒表面上虽摆出一副惶恐之态,内心却十分受用,他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们便不保了。仲仁,你和嵋青一块去,当面也不必说破,捏造一个理由,让他知难而退就是。”

“好,我们这就去。”

暹罗驻新加坡领事、招商局新加坡分局总办——陈金钟。人如其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在他的身上,既体现出商人的精明,又表现出政坛人物的世故。陈金钟在新加坡可谓声名显赫,不仅因为他是当地最大的米商,生意遍布西贡、暹罗、香港等地。同时,还因为他与中国、暹罗两国政界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金钟见到郑观应的第一句话就是:“陶斋,你来晚了。”

郑观应闻言一怔:“呔音陈金钟,字呔音。兄,此话怎讲?”

“我已得知中、法两国合议已成。”陈金钟悻悻而言,“如此一来,则越南亡矣,中国败矣……”

郑观应一见对方的态度,心中不由无名火起,冷冷地说:“呔音兄不必为此悻悻而言。你虽身为暹罗之官,却也是中国人。中国受辱于西洋,莫非只有呔音兄一人不受此羞辱?”

陈金钟一愣,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刚才的一句话,竟招致郑观应如此强烈的反感。

郑观应没等陈金钟接言,就继续说:“如今,法国逞其强悍,据越南,灭金边;英国人肆其凶顽,踞印度,夺缅甸,蚕食南洋各岛,此皆假借通商、传教之名,实则心怀叵测。越南已身受其害,我等须及早合纵以御暴。我听外界传言,暹罗想援助法国。果真如此,实为助纣为虐。贵国若不急于联络缅甸,以共事中国,将来必蹈越南之覆辙。自同治中兴以来,中国自强不息,励精图治,数年来练水师、制铁船,王师英武,为的就是远交近攻,以讨伐那些不庭不臣的叛逆之邦。观应不远千里而来,以为我兄能识大体,力任时艰。谁知方才的一席话,真是让我寒心。”

“陶斋,谣言止于智者。”陈金钟脸色一变,哈哈笑道,“外界传言,你又如何能够尽信其有?”

“呔音兄,你可知贵国之罪?”郑观应讳莫如深地不答反问。

陈金钟又被郑观应问得怔在那里。

“贵国之罪有三:暹罗本为中国属邦,却长年不贡,其罪一;不收别国之人身税,而专收华商身税,其罪二;近闻,暗助法国以抗中国,其罪三。”郑观应说到此处,略作停顿,随之声色俱厉地质问道:“试问,暹罗如此藐视中国,我是否理应兴师问罪?呔音兄既食其俸禄,而不分其忧,一开口就想拒观应于千里之外,不知是何道理?莫非呔音兄忘了曾以书函相召之事?又或是想顿弃前言,陷自己于不义之地?”

面对郑观应一连串的质问,陈金钟禁不住赧然道:“陶斋啊,不是我不知尊中国,爱中国,恨只恨我国君民之气不达,富强之策不兴,自视尊大,厚己薄人,实不知早已国力匮乏,民穷兵弱。我以为,合纵抗法之事时机未到,只怕贸然而动,反致事与愿违。”

郑观应的心情已渐渐趋于平静,缓缓问道:“呔音兄以为……时机何时才算成熟?”

陈金钟略作思忖,伸出三个手指:“必蓄三年之力,而后可行。”

郑观应听罢,皱起眉头沉思不语。

陈金钟继续说:“我国之病,非伤风着凉之小患,而是深入腹心之大疾。只有假以时日,方可起沉疴而焕发新机,且必有破格之酬方可得国士之报。先筹巨款,推诚布公,而后可共大事。”

“呔音兄,似乎有难言之隐?”郑观应已经体察到了陈金钟的言外之意。

陈金钟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说:“欲图大事,必君臣同心,国力富强。不瞒你说,而今我国国王不理国事,大权皆操之于摄政王利云王沙及相国公必达手中。这两人面和心离,明争暗斗多年,饱学有识之人皆不愿缠于宫廷内斗,或辞官归隐,或弃走归田。你方才所提及的‘助法攻越’之事,据说便是利云王沙等人在暗中谋划。”

“原来如此。”郑观应微微点头。

陈金钟婉言劝道:“眼下宫廷情形极为复杂,依我看,你不如先回去,合纵抗法之事需从长计议。”

郑观应想了想说:“呔音兄说,尚需三年方可成此大事,不知有没有具体的办法?”

“理当先与中国通商,只要通商之事可成,奇谋秘计便可自得。”陈金钟露出一副胸有成竹之态,“眼下暹罗商人本小势单,不成气候。与中国通商之后,商力便可与日俱增。只要商人有了钱,还有什么事办不到?三年之后,商人之力足以影响朝廷决议。到了那时,别说合纵抗法,就是众商齐心协力,在国内重新支持一个新政权又有何不可?”

“呔音兄,想必听过‘涸辙之鲋’的故事。鲋鱼只需斗升之水便可活命,庄周却说,我将拜访吴、越二国的国君,引来西江之水救你。”郑观应先是淡淡一笑,继而郑重地说,“不是观应信不过呔音兄,只是前方战事紧急,别说三年,就是连三日,三月都等不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