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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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阴谋阳谋(5)

“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战争期间,为了确保轮船的安全,从而改换他国国旗,这是符合国际公法的行为。所以,请你们不要担心。”担文十分惬意地拿起桌上的咖啡,轻啜了一口,“还有一点需要明确的是,要使这件事没有任何纰漏,要由你们选定一家合作洋行,真正代替招商局进行经营,只有这样,这场戏才会更加逼真。”

“我们已经商讨过了,现在有两个选择。”马建忠和陈猷对视了一眼,复又对担文说,“一是改换英国国旗,二是改换美国国旗。至于到底该换哪个国家的旗帜,我还想听听你的建议。”

担文放下杯子,想了想说:“如果你们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件事办妥,就应该考虑同一家美国洋行合作;当然了,要是你们不着急的话,改换英国国旗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担文先生,这话怎么讲?”陈猷好像有点不太理解担文话里的含意。

担文坐直了身体,耸耸肩:“我虽然是英国人,但又不得不承认,英国的律法很繁琐、刻板,在短时间里办成这件事我实在没有把握。美国就不同,他们的律法相对而言要简易得多,也灵活得多,这样就给我们提供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马建忠说:“这件事迫在眉睫,自然是越快越好。”

“那就选择一家美国洋行吧。”担文摊了一下手,不容置疑地说。

马建忠点头说:“老同学,不知道你是否结识一些素来讲求信义、宽宏大量的美国洋行?”

“坦率地说,旗昌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担文微笑着望了望两个人,“想当初你们买下了他们的轮船公司,现在又被他们买回去,这在逻辑上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其次,他们的一些董事始终认为,招商局曾经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了他们,他们对此一直心存感激。最关键的是,他们的现任经理斯米德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

马建忠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既然这样,那就麻烦老同学替我们试探一下旗昌的态度,怎么样?”

“这当然没问题。”担文看了看马建忠和陈猷,略带些踌躇的地说,“不过,这么重要的事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白帮忙,旗昌和斯米德本人都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我的意思,两位应该明白。”

“当然。”马建忠会心地一笑,“如果斯米德对这件事感兴趣的话,关于报酬的事,我会跟他当面讲清楚。”

陈猷也在一旁笑着说:“《老子》说,‘鱼不可无饵钓,兽不可以空器召。’如今的世道,哪有不给好处,就让人家白白出力的事?”

担文微微皱了一下眉:“陈先生的形容虽然不太贴切,可道理却没错。”

上海怡和洋行。

帕特森放下手里的财务报表,抬起头,对站在一旁的买办阿林问道:“Allum,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两个月以来,我们的坯布和花布的销量会下降这么多吗?”

阿林看上去二十三四岁。虽然很年轻,但整个人却显得十分木讷,对外界的反应,似乎比正常人慢了一拍。听了帕特森的问话,他迟疑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还不是……因为织布局开张之后,抢了我们的生意。”

帕特森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阿林继续说:“我有个同乡是织布局的一个工头,听他说,他们从清花、纺纱、色织,直至最后成布,是一条龙的生产。产出的棉布种类繁多,品质精美。其中最主要的还是价钱比咱们低……”

帕特森指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坐椅,示意阿林坐下说话。

阿林慢吞吞地坐下说:“他们是坐地取材,咱们得从英国进口。这出口税、进口税,外加运费、保险,自然就比他们的价钱高。可人家布庄和染厂可不管这些,谁的价低,就进谁的货。”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们每年布匹上的利润至少要减少100万两。”帕特森站起身,阴沉着脸说,“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阿林略作思忖,“我们也投资开设一家织布公司,在中国采购原料,这样,就可以大大降低成本。”

帕特森两只胳膊抱在一起,露出一副懊恼的神情:“你觉得中国政府会同意让外国洋行轻易建厂吗?他们保证织布局在10年内绝不允许有任何同行公司的竞争存在。”

阿林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一副懵然无知的表情。

帕特森的语调冰冷:“如果我是中国政府,也不会让别人轻易进入这个方兴未艾的领域。”

说到这,帕特森好像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反应和理解能力都比正常人差了一点,便又对阿林解释道:“对不起,Allum,由于你刚刚加入怡和,对过去的一些事还不了解。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前任约翰逊曾经不止一次地跟中国政府提出要开办织布厂的申请,但都被拒绝了。”

“原来是这样。”阿林点了点头。

“而且织布局拥有10年的专利保护权。”帕特森失望地重又坐回座椅,“换句话说,在这10年间,他们可以高枕无忧地垄断这个行业。”

“这就难办了。”阿林喃喃地说了一句。

“该想个办法了。不然的话,我们那近80万两的库存恐怕就在仓库里烂掉了。”帕特森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要不然,我们也降到跟织布局一样的价钱,这样还能减少一些损失。”阿林打破了沉默。

帕特森摇了摇头:“这样太被动了。如果让香港总部知道我们是这样无能。不仅是我,就是你也很难继续在怡和立足。”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你刚才说,你有个同乡在织布局工作?”帕特森忽然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阴云密布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晴意。

“是啊……”阿林用力点了点头。

“找个时间,选一家高档餐厅,请你这位同乡美美地吃上一顿。”帕特森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支票簿,随手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数,然后递给阿林。

阿林接过支票,看了一下上面的数字,忙又把支票递了回来说:“只是一顿饭,用不了这么多……”

“剩下的那些,他喜欢什么,就再随便给他买一些。”帕特森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阿林迟疑着缩回手,心里觉得有些不安稳:“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从他那里多了解一些关于织布局的事。”帕特森淡然一笑,“最好能让他带你去他工作的地方瞧一瞧。”

“这没问题。”阿林望了一眼手里的支票,略带些为难地说,“可我,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

“这不是我个人的钱。你是在替公司办事。”帕特森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跟我们的布匹生意又有什么关系?”阿林还是一头雾水地望着帕特森。

帕特森已经不想再对他解释什么了,有点不耐烦地说:“照我说的去做,到了该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告诉你。”

越南。西贡的一家客栈里。

身负“合纵抗法”使命的郑观应正在与越南招商分局总办张沃生秘密会晤。

“我虽然来过西贡,但对越南的风土民情却不甚了解,敢问先生,越南民众是否有爱国之心,是否愿意推翻外族的统治?”郑观应字斟句酌地问。

张沃生摇摇头:“我在越南这么久,丝毫没看出百姓的爱国之心。”

郑观应一怔:“难道他们心甘情愿为外族统治?”

“孟子曰,‘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张沃生轻叹了一声,“越南等级森严,阮氏王朝自恃尊贵,只知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试问,这样的国家,如何让人去爱?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法国人虽然蛮横无理,但他们来了之后,开矿、修路、与中国通商,让许多人能够吃饱穿暖,这样一来,谁还会去想把法国人赶走?在他们的心目中,阮氏当政还比不上法国人呢。”

郑观应听到这,不由长叹一声,百感交集地说:“‘灭六国者,六国也。’既然此地百姓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暗结暹罗袭取西贡了。”

张沃生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随之把话题一转:“据我所知,法军现在是急于要消灭刘永福的黑旗军。他们三日前曾在此地抽调精兵八百,去进攻保胜。统领均是法国人,兵丁皆是越南人。”

郑观应想想说:“黑旗军军纪不严,虽善于埋伏,却只可行偷营劫寨之事,于野战恐怕难敌法军。”

“咚……咚……咚咚……”就在这时,传来了两轻一重的敲门声,就像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一样。

张沃生的脸色瞬间一变,郑观应忙做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出声。

“咚……咚……咚咚……”饱有节奏的声音再次传来。

郑观应起身走到门前,低声问:“可是吕成兄弟?”

“郑观察,是我。”外面传来吕成低沉的声音。

郑观应忙把门闩摘下,推开门,门外站着吕成,身穿一套粗布衣衫,正是当地人的打扮。他先是机警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就像只狸猫一样,闪身入室。

张沃生见有人回来,不由站起身。

“都是自己人。”郑观应既示意张沃生不要惊慌,又间接等于告诉了吕成对方的身份。

两人相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吕成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绘图,递给郑观应:“法兵的部署我已打探好了,全都绘在这张图上。”

郑观应接过图,把它打开铺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吕成则把桌上的油灯又拿近了一些,好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法兵在此有炮台几座?每座有炮几门?是何式样?能打多远?有兵多少?他们的弹药库安在何处?都已在图上标明。”郑观应一边看,吕成一边低声解说,“还有,这里是由西贡到金边,由金边至暹罗的水陆炮台及各兵营的分布情形,属下也都详加说明。”

“太好了!只要合纵抗法大事一定,我们按图索骥,便可一举攻下西贡!”郑观应不禁喜上眉梢,他拍了拍吕成的肩膀,“吕成兄弟,奇袭西贡之事若能得手,你便是大功一件。”

吕成谦恭地答道:“全是郑观察布置得法,属下不敢邀功。”

张沃生对吕成的谦恭之举赞赏地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敌兵的部署既已探听清楚。”郑观应顿了顿,“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赴新加坡——跟陈金钟密商暗结暹罗之事。”

旗昌轮船公司自从被招商局并购之后,旗昌洋行在中国就只从事一些简单的贸易业务。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曾经那依靠轮船公司而风光无限的辉煌,早已成了明日黄花。

旗昌现任总经理斯米德给马建忠的第一印象是不拘小节、精力充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源源不断的活力。

“马先生,您想做的事担文律师已经告诉过我了。”斯米德望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担文,“我想请您先听听我的想法。”

“请讲。”马建忠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担文笑了笑:“斯米德先生的意思是,我们既然要演这出戏,就一定要演得逼真,不仅要让不知情的人不明所以,就算是知情者,都要信以为真。”

斯米德先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旗昌愿意出价420万两购买招商局的全部产业。并购完成之后,就会像旗昌最初来中国时一样,专门成立一家轮船公司,经营轮船航运业务。”

担文拿出一份合同递给马建忠,并指了指上面相应的条款。

马建忠看了一眼合同,略一皱眉:“斯米德先生,这并购的价钱有失公道吧?”

担文笑着解释说:“我知道招商局目前的总资产不低于600万两,可是眉叔,其实无论斯米德先生出价多少,你都不需要担心,因为我们都清楚,这只是一场让法国人深信不疑的骗局而已。”

“我真没想到,我们敬爱的马先生竟然信以为真了。”斯米德风趣地一笑,“这只是对外界释放的信息,将来招商局可按原价收回,我是绝对不会失信于您的。只要我们签完这份合同,这场精彩的表演就可以拉开序幕了。”

虽然两人都是这么说,但马建忠的潜意识里总是觉得,对方把招商局的总资产压到与实际情形相差如此悬殊,心里仍然不免隐隐担忧。他放下手里的合同说:“虽然这只是一个骗局,但我还是希望它能真实到让外人看了无懈可击。所以我觉得,贵行应该按招商局的实际价值进行收购。”

斯米德表情夸张地望着马建忠:“马先生,担文律师难道没有告诉您吗?这420万两虽然只是写在合同上的一个数字,可旗昌作为保证金的100万两却是要实实在在抵押到贵局的。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我们的诚意吗?”

担文也在一旁劝道:“是啊,眉叔,这不过就是一个数字游戏,你根本没必要这么执著。”

还没等马建忠答话,斯米德就很不高兴地站起身,显出一副无辜之态:“对不起,担文律师,我看马先生根本就不信任旗昌和我。因此,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斯米德先生,我看是您误会了。”担文忙起身劝阻,“马先生应该没有别的意思。要怪就怪我,没有把事情说清楚。”

“信任是双方合作的基础。”斯米德不顾担文的劝阻,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对担文大声抱怨,“我真不明白,本来就是在演戏,他还在担心什么?是怕我们反悔不再把招商局交还给他们吗?合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又是在中国的地盘上,我们难道还能公然不守承诺?天呐,他们把旗昌当成什么了?”

担文一边继续劝阻,一边朝马建忠使眼色。

马建忠会意,站起身说:“斯米德先生,您误会了,我只是想在合同上体现招商局的实际价值,这一点并不过分。同样的道理,无论你们现在抵押给我们多少钱,到最后我们都会一分不差地还给你们。”

斯米德沉着脸,把桌上的文件装入自己的公事包:“马先生,这件事我真的不想再跟您谈下去了。您以为,旗昌真的惨到了只是为了从这次合作中赚取那点可怜的托管费的程度了吗?您或许不知道,如果法国兵知道了这件事,那将会给我和旗昌带来多大的麻烦。请您一定要搞清楚,我们不是在管你们要施舍,而是想真心地帮助招商局。”

“这……”马建忠竟被对方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对呀,斯米德说得没错。可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呢?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在马建忠愣神的工夫,斯米德已经一把拎过皮包朝外面走去。

“斯米德先生,请等一等。”担文急忙从后面追了过去,一把拉住了斯米德,“我想,你们应该再好好谈一谈。”

“担文律师,我看还是让他们找别人吧。互不信任的合作,到最后只会给双方造成更大的麻烦。对不起,我先告辞了。”斯米德说完这句话,再次朝门外走去。

“老同学,你真的是多心了。”担文的话里透出一丝责备的味道。

马建忠赧然地笑了笑:“我总觉得他这样做似乎不妥,但到底哪里不妥一时还说不清。”

“这不是一般的合作,可以货比三家。”担文的脸上布满愁云,“如果你想多找几家洋行,像怡和、太古,对比一下再做决定的话,别说瞒不过法国人,恐怕到时候,你们这个如意算盘,就要变成上海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马建忠说:“你说得有理。可招商局毕竟重如国器,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这我能理解。”担文也面色肃然地点点头。

“我回去再和盛先生商议一下,有了消息再去找你。”马建忠略作思忖,“斯米德那里,还要请你代为斡旋。”

“那好吧。我等你的消息。”担文无奈地点点头。

“织布局占地280亩,厂房高三层,500英尺长,80英尺宽,目前拥有3万5千纱锭和350台织布机。”阿林拿着一张纸,正在慢吞吞地念给帕特森听,上面记载的是他了解到的织布局状况,“该局雇佣了4000名工人,可年产400万磅棉布和100万磅棉纱,可以说是上海最大的工业企业,厂屋的设计极为壮观。”

帕特森听到这,饶有兴致地问:“你那位同乡工作的地方怎么样?”

阿林说:“他原来是一位郑姓总办的助手。郑姓总办离开之后,他就被安排在了清花机器间。”

帕特森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