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间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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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类的镜子(1)

如果不把解剖刀深入到人类的行动、思维和欲望深处无意识的领域,就不能了解人类精神的全貌,当然也就不能了解生命的全貌。

——池田大作人类的镜子

野草·题辞

——[中国]鲁迅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航船中的文明

——[中国]朱自清

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搴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但从哪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我说“来了”,仿佛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样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大着胆子,慢慢地说了那句话。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一个船家在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做称钩的也是铁,做称锤的也是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来了,“孤掌难鸣”,或者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中国毕竟是礼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带着男人!正是,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出一张白脸,带着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原注:“一块儿”也。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没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也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首屈一指。呜呼,可以风矣!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这正是我们的光荣。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见了——于是乎书。

面具

——[中国]许地山

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儿也不改变。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儿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的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有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的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

小溪

——[中国]杨沫

在大海里我才发现我是一条美丽的小溪,因为我已把我的涓涓细流,无条件地奉献给了大海。

我是一条流淌在崎岖山间的小溪。我满身洒着细碎的光亮,怀着对大自然奇妙的幻想,流呀,顺着山绕过石,不停地流。我有时被乱石阻塞,有时被泥沙搅混,但我浑浑噩噩,不知宇宙的真谛为何,不知生命的价值何在。我绕过碎石,抖抖泥沙,又淙淙地向前流去。还不时仰望夜空,欢乐地听起夜莺的歌唱。

一次,猛地撞在重叠的巨石下,我似乎被击碎了。呻吟着看着自己——我已经变成了一畦小水洼,瑟缩在巨石缝隙中。喘息一会儿,感到不自由,我想跳出去,却跳不出。怎么办?我悲伤地哭了。突然大石缝隙中闪过几缕阳光,随着阳光响起亲切的声音:“小溪,生活的真理你知道么?挣扎、奋斗、拼搏、超越。”我听着,却不知这声音的含意。我无力挣扎,昏昏睡去。醒来了,不知怎么,我又成了一条小溪。原来是我身边的水多了,自然地从石缝中窜了出来。我又是我了!

多么美丽的春天啊,我流淌在山间小路上,路边盛开着艳丽的鲜花,峻岩上嫣红的桃花,轻盈的绿柳,笑靥迎人。我挨着她们轻轻流过。她们对我说:“小溪,你就这样快活轻松地流下去吧,这就是你的幸福,你的归宿。”我点点头,得意地顺流而下。

一天,突然天昏地瞑、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我猛地不能动弹了。我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红桃绿柳。我虚飘飘不知自己是否还存在。我死了,却又渐渐苏醒。我瑟缩在一块硬壳里动弹不得。溪水被阻隔,我渐渐枯竭、干涸……能等待死亡么?我虚弱地问自己。突然岩缝间闪烁着几束阳光。“啊,太阳!”我大喊着,“我真喜欢你,你是万物之母,你是光明的源泉,如今你又出现了,我要奔向你,请你救救我吧!”忽而阳光不见了,我听见发自宇宙、也好像发自我自身深处的声音:“挣扎、奋斗、拼搏、超越,你才能找回自我!”我沉默了,我想着那欢乐的玫瑰色的日子,但那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永恒的、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我叹息、我思索、我寻觅……

阳光又出现了,而且愈来愈灿烂。我似乎有所领悟,于是我开始挣扎,开始奋斗。几经拼搏,几经寻觅,我身上的溪水渐渐多了,渐渐活而有力了。猛一挣扎,我竟从埋藏我的地下跳了出来。经此挫折,我反而比过去粗犷了,宽阔了。我跳跃在岩石、树隙间,有意地寻觅起同伴——原来道道山梁间都有那么多或比我大,或比我小的溪流。它们都和我一样不停地向前奔泻。大自然使我们越靠越近,越聚越宽。终于我们汇聚成河、汇聚成大江,最后我和我的同伴们一齐涌向无边的大海。

在大海里我才发现我是一条美丽的小溪,因为我已把我的涓涓细流,无条件地奉献给了大海。

差不多先生传

——[中国]胡适

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

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在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道:“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哪一省?”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笑嘻嘻地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地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很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的汪大夫,却把西街的牛医生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吧。”于是这位牛医生王大夫走近床前,用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账,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法号,叫他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了一个懒人国了。

事事关心

——[中国]邓拓

片面地只强调读书,而不关心政治;或者片面地只强调政治,而不努力读书,都是极端错误的。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明代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撰写的一副对联。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多年,到现在,当人们走进江苏无锡“东林书院”旧址的时候,还可以寻见这副对联的遗迹。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副对联呢?因为有几位朋友在谈话中,认为古人读书似乎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都是为读书而读书,都是读死书的。为了证明这种认识不合事实,才提起了这副对联。而且,这副对联知道的人很少,颇有介绍的必要。

上联的意思是讲书院的环境便于人们专心读书。这十一个字很生动地描写了自然界的风雨声和人们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的情景,令人仿佛置身于当年的东林书院中,耳朵里好像真的听见了一片朗诵和讲学的声音,与天籁齐鸣。

下联的意思是讲在书院中读书的人都要关心政治。这十一个字充分地表明了当时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他们主张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家事,还要关心国家的大事和全世界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中国,还有许多别的国家。所以,他们把天下事与国事并提。可见这是指的世界大事,而不限于本国的事情了。

把上下联贯串起来看,它的意思更加明显,就是说一面要致力读书,一面要关心政治,两方面要紧密结合。而且,上联的风声、雨声也可以理解为语带双关,即兼指自然界的风雨和政治上的风雨而言。因此,这副对联的意义实在是相当深长的。

从我们现在的眼光看上去,东林党人读书和讲学,显然有他们的政治目的。尽管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们当时还是站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为维护封建制度而进行政治斗争。但是,他们比起那一班读死书的和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总算进步得多了。

当然,以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当时只知道用“君子”和“小人”去区别政治上的正邪两派。顾宪成说:“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留心民生,隐居乡里不讲求正义,不配称君子。”在顾宪成死后,高攀龙接着主持东林讲席,也是继续以“君子”与“小人”去品评当时的人物,议论万历、天启年间的时政。他们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并没有超出宋儒学,特别是程、朱学说的范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顾宪成讲学的东林书院,本来是宋儒杨龟山创立的书院。杨龟山是程灏、程颐两兄弟的门徒,是“二程之学”的正宗嫡传。朱熹等人则是杨龟山的弟子。顾宪成重修东林书院的时候,很清楚地宣布,他是讲程朱学说的,也就是继承杨龟山的衣钵的。人们如果要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反封建的革命因素,那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决不需要恢复所谓东林遗风,就让它永远成为古老的历史陈迹去吧。我们只要懂得努力读书和关心政治,这两方面紧密的结合的道理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