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泪与笑(纪伯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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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暴风集(10)

“你们不要问我了!孩子们,听我说!天亮之前,法里斯·拉哈勒敲我的门,我打开门一看,只见他手握马缰,面部表情痛苦难堪。我吃惊地问他想作什么,他说:‘阿伯,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海外去了,我决不活着回这个家园。’接着,他将一封信递到我的手里,信封上写的是他的朋友奈吉布·马立克的名字,要我亲手转交。之后,他翻身上马,未等我弄明事情缘由,法里斯便扬鞭策马而去了。我就知道这些,你们不要再多问我了。”

一个人说:

“毫无疑问,那封信将告诉我们法里斯出走的原因,因为奈吉布·马立克是他在村中最亲密的朋友。”

另一个人说:

“阿伯,您看到法里斯的新娘子了吗?”

牧师回答:

“晨礼之后,我拜访了她,见她坐在窗旁,失神落魄地望着远方。我问她时,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尔后抽噎起来,继而孩童似的号啕大哭。”

牧师话音未落,村东传来一声枪响,人们惶恐不安。接着,人们听到一个妇女的呐喊声,整个旷野为之颤动。刹那之间,村民们乱作一团,人人面布恐慌、凄楚神情,男男女女争相跑去观看。村民来到法里斯·拉哈勒住宅周围的花园时,一种意外景象使人们血液凝滞,头脑昏厥:只见奈吉布·马立克倒在地上,树叶面粉糊正从他的肠子里向外喷涌;法里斯·拉哈勒的妻子苏珊·白尔卡蒂站在奈吉布身旁,披头散发,撕扯自己的衣裙,凄惨地喊叫:“他自己杀害了自己!他对自己的胸口开了枪!”

众乡亲惊呆了,仿佛死神的手已经抓住了他们的灵魂。牧师走向前去,发现死者右手握着一封信,这正是他亲手传递的那封信。死者紧紧攥着那封信,仿佛信变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牧师拿起那封信悄悄地放入口袋里,做了个鬼脸,向后退去。

乡亲们将奈吉布的尸首抬到他可怜的母亲家里;母亲一见她那独生子的尸体,当即昏迷,不省人事。

一些妇女护送法里斯的妻子苏珊回到家中,这时,她已陷入半死不活的境地。

胡里·艾斯泰凡回到家里,关起房门,戴上眼镜,取出从奈吉布·马立克手中拿到的那封信,声音颤抖地念道:

奈吉布兄弟:

我决计离开这个村庄,因为我在这里,给你、给我妻子,同时也给我自己带来了麻烦和不幸。我知道,你是位灵魂高尚的人,决不会背弃你的朋友、邻居。我知道,我的妻子苏珊纯洁无疵。但是,我也知道,爱情已将你和她的心紧紧连接在一起;爱情凌驾在你俩的意志之上,你无法清除它,就像你无力中断卡迪沙河的流水。

奈吉布,你是我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们就一道在田间,在教堂广场上玩耍游戏;在上帝面前,你仍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像过去那样,将来也记着我。明天或者之后,当你看到苏珊时,请你告诉她,我爱她。我可怜她;请你还要告诉她,当我深夜醒来,看到她跪在耶稣像前哭泣、捶胸的样子,我万分难过。当一个女子站在爱她的男子和她爱的男子之间时,她是最难以生活下去的。可怜的苏珊常常处在这种矛盾斗争之中。她本想尽她做妻子的责任;但是,她无法扼杀她的感情。至于我,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而且不再返回这个家园,因为我不愿意做你们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

奈吉布兄弟,最后,我希望你忠实于苏珊,永远保护她,她是为你而牺牲了一切,但她应该得到失去的一切。我已经说过,你是位灵魂高尚、心胸宽广的男子汉,留下吧,奈吉布!上帝保佑!

你的兄弟法里德·拉哈勒

胡里读完信,将它折叠起来,放回口袋,然后坐在窗子旁边,望着幽静的河谷,多皱的脸上显露出深思的神色。

时隔不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经过一阵沉思,透过表面现象,发现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细微巨大的秘密。他突然喊道:“法里斯·拉哈勒,你何等聪明!我已经明白了,你怎样杀死了奈吉布·马立克,而你却清白无辜。你给他送了含毒蜂蜜,你给了他一把外裹丝绸的利剑,你给他送去了一封装着死神的书信。当他的枪对准自己的胸口时,你还握着他的手;而他的愿望却被包括在你的意志当中……啊!法里斯·海里勒,你真聪明!”

胡里·艾斯泰凡摇晃着脑袋,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坐了下来。他微微一笑,笑中夹杂着比悲剧更为可怕的涵义。片刻过后,他从身边取出一本书,开始朗诵起来圣徒艾夫拉姆·席尔亚尼的二重奏韵诗;间或抬头遥望,静听自村中传来的妇女们的呼喊声。

披风后面

夜半时分,拉希尔睁开眼睛,朝天花板望了片刻,然后合上双眼,深深地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声音近乎喘息地说:

“晨光照亮了山谷,我们去会见他吧。”

此时,牧师靠近她的床头,摸摸她的手,发觉凉如寒冰;遂将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上,发现她的心静若坟茔。牧师垂下头,双唇打颤,仿佛想喊出夜下山谷里的魔鬼常叫的那个神圣字眼。他将拉希尔的双臂合成十字,轻搭在她的胸前,望了望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个男子,深情地说:“你的妻子已经去见上帝了。老弟,站起来,跪在我的身旁,让我们一起为她祈祷吧!”

男子抬起头,面色如土,两眼直瞪,仿佛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无名神灵的身影。他静站稍许,然后朝妻子床边走去,跪在牧师身旁,祈祷、号哭,不时地在脸上和胸前画着十字。

牧师站起来,手搭着男子的肩膀,说:

“老弟,站起来吧!请到另一个房间去,你需要安睡、休息。”

那男子没有表示反对,站起身来,朝对面房间走去,接着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仿佛已被忧虑、熬夜折腾得精疲力竭。

没过几分钟,男子便像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熟睡了。

牧师呆若木鸡似的站在房间中央,眼噙泪水,望着少妇的冰冷的尸体,间或回头看看她那熟睡的丈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一个小时较一生漫长,比死亡更可怕。牧师站在两个静卧的男女之间:男子如冬眠大地,梦思着春天的来临;女子与过去的时光共枕,永远漫游在梦乡。

牧师走近少妇床边,就像跪在祭坛前那样,跪在她的面前。他拿起她那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抖动的唇边,望着她那蒙着死亡面纱的面孔,声音平静如夜,深邃似海,他说:

“拉希尔啊,拉希尔,你是我灵魂的姐妹。拉希尔,现在我能说话了,请听我说:死神已经打开了我的口,以便向你透露比死亡还深奥的秘密;悲痛松开了我的舌头,以便向你揭示比痛苦更严酷的事件。你旋飞在天地之间的灵魂啊,请你听听我灵魂的呐喊!你可记得那些青年,每当你从田野归来,他们因羞于望你那俊俏的容颜,便猫腰藏进树丛之间;你可记得那位侍奉天主的牧师,他因为你已抵达天城,而毫无惧色地将你呼唤!”

牧师低声吟罢这些语句,伏身亲吻她的前额、双眸和脖颈。热烈的长吻,无声神圣的亲吻,揭示了深居牧师心中的爱情与凄楚的秘密。

牧师突然后退,倒在地上,周身战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与冰冷女子面孔的接触,唤醒了他的懊悔情怀。他跪直身子,双掌捂面,暗自说道:

“主,宽恕我的罪过吧!神灵啊,原谅我的懦弱吧!我难以忍耐下去!生命掩埋在我心底的秘密,历时七年之久,而死神则只用一分钟就揭穿了。饶恕我吧,我的主!宽容我的软弱,我的神灵……”

牧师如此恸哭、悲哀不止,左右摇头,他担心泄露心中之秘,避而不看少妇尸首,直到东方破晓,晨曦将它那玫瑰色的饰带搭在那标志着爱情、宗教、生存和死亡的实体的画面上。

贪心的紫罗兰

在一座孤零零的花园里,有一株紫罗兰,花瓣艳丽,芳香四溢,幸福愉快地生活在同伴当中,得意洋洋地在群芳之间左右摇动。

一天早晨,紫罗兰戴着露珠桂冠,抬眼环顾四周,看到一朵玫瑰花,躯干苗条,翘首天空,恰似一柄火炬,插在宝石灯上。

紫罗兰咧着她那蓝色的嘴唇,叹息道:“唉,在群芳当中,我最不走运;在百卉之中,我地位最低!大自然把我造就得如此低矮渺小,我只配伏在地上生存,不能像玫瑰那样,枝插蓝天,面朝太阳。”

玫瑰花听到邻居紫罗兰的哀叹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百花群里,你最糊涂。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大自然赋予你芳香、文雅和美貌,这都是别的花草所没有的。你还是赶快打消你那些奇异念头和有害想法吧!满足于天赐予你的福气吧!你要知道:虚怀若谷者,地位无比高尚;贪得无厌者,永远贫困饥荒。”

紫罗兰答道:

“玫瑰花,你之所以这样安慰我,因为你已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你之所以用格言来掩饰我的低下地位,因为你伟大高尚。在倒霉者的心中,幸运儿的劝诫是何等苦涩;在弱者面前慷慨陈词的强者,何其冷若冰霜!”

大自然听到了玫瑰花与紫罗兰之间的对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继之提高嗓门,说:

“紫罗兰,我的女儿,你怎么啦?我了解你,你朴实无华,小巧玲珑,温文尔雅,莫非贪欲缠住了你的身,或者虚荣占据了你的心?”

紫罗兰乞怜道:

“力大恩泽的母亲,我谨向你倾诉我心中的恳求和希冀,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变成一株玫瑰,哪怕只有一天。”

大自然说:

“你不晓得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华美外观后所隐藏的巨大灾难。倘若你的身躯变高,外貌改变,成为一株玫瑰,恐怕到时后悔莫及。”

紫罗兰苦苦哀求:

“改改我的外貌吧!让我变成一株身材高大、昂首蓝天的玫瑰花……到那时,不管怎样,我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大自然无奈:

“叛逆的傻瓜,我答应你的要求!倘若遇到灾祸,你只能抱怨自己呆傻。”

大自然伸出她那无形的魔手,轻轻触动紫罗兰的根部,一株高出群芳之首、色彩斑斓夺目的玫瑰花,顿时出现了。

那天傍晚,天色突变,乌云急聚,狂风骤起,撕破世间沉寂,电闪雷鸣,急风暴雨一齐向花园袭来。刹那之间,万木枝条尽折,百花躯干弯曲,枝长干高的花木被连根拔掉,幸免者只有伏在地面上、隐身石缝间的矮木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