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泪与笑(纪伯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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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暴风集(3)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今天,她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人称之曰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一位窈窕淑女,令我们神魂为之倾倒。她给我们许下许多愿:假若不能兑现,我们的耐心,便会云消雾散;倘使忠于诺言,我们便永不知厌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泪水沐浴,以仇敌的鲜血当香水洒身。

生命是美女,身着白昼为表、黑夜衬里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乐意以人心为友,但不愿与之结为终身侣伴。

生命是娼妓,诚然标致;但是,谁与她共枕,必定厌恶她那妖艳容颜。

同胞们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为你们建造用空洞诺言堆砌、用花言巧语装饰和用美梦盖顶的宫阙、殿堂,还是要我捣毁骗子、懦夫所建之物,拆除伪君子、坏蛋矗立起的楼宇?

同胞们,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要我像鸽子一样咕咕鸣叫,以便使你们高兴,还是学雄狮怒吼,仅仅取悦于我自己?

我已经对你们唱过歌,而你们却没有手舞足蹈;我已在你们面前哭号过,而你们也未曾流泪。莫非你们想要我同时吟唱、号啕?

你们的神魂饿得抽搐,而知识的面饼比山谷里的石头还多,你们为什么不吃?你们的心灵渴得发抖,而生命的甘泉像溪水一样,流淌在你们的住宅四周,你们为什么不喝?

海潮有涨有落,月有阴晴圆缺,时有春夏秋冬。而真理既不消退,也不变化,你们为什么试图丑化真理的面目?

我在寂静的夜里曾呼唤你们,以便让你们观赏圆月的壮美和星辰的威严,而你们却从卧榻上惊惧而起,手握宝剑长矛,高声大喊:“敌人在哪儿?让我与他拼杀!”天亮之前,敌人带着兵马来了,我再喊你们,你们却没有起来,依然深深沉浸在幻梦里。

我对你们说:“同胞们,来吧,登上山顶,我要让你们看看世上的王国。”你们回答说:“我们的父辈祖辈生活在这谷地里,他们死在谷影下,埋在山洞中。我们怎好离开这里,到他们没去的地方去呢?”

我对你们说:“让我们到平原去,我要让你们看看金矿和地下宝藏。”你们回答道:“平原上潜伏着盗贼和劫匪。”

我对你们说:“来呀,我们一起到海边去,大海送来许多福利。”你们回答说:“浪涛喧嚣会使我们惊魂失魄,水深莫测会吞没我们的肉体。”

同胞们,我原本爱你们,而这种爱害了我,也没有给你们带来好处。如今,我厌恶你们了;这种厌恶是洪水,只会席卷枯枝,仅仅冲垮危房。

同胞们,我曾同情你们的软弱,而这种同情却使软弱者变多,使懒散人数大增,于生活毫无益处可言。如今,我看到你们的软弱,我打心灵深处厌恶、蔑视,禁不住周身颤抖。

我曾为你们的卑躬屈膝而哭泣,禁不住泪水潸然流淌,清澈如同水晶。但是,我的泪流并未洗刷掉你们那厚厚的泥垢,却冲走了我的眼膜;未能润湿你们的顽石般胸膛,反而溶化了我心中的焦虑。如今,我面对你们的病痛放声大笑,这笑声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惊雷。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把你们带到平静的水池边,照一照你们的面容吗?那么请跟我来,看看你们的面孔是何其丑陋吧!

来吧,仔细观看一下吧!心里恐惧会令你们的头发变得灰白,熬夜会使你们的眼睛变得像黑窟窿,胆怯会把你们的面颊揉搓得像满是皱折的抹布,死神会把你们的嘴唇吻得像发黄的秋叶。

同胞们,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你们对生活有什么要求?而生活已不再把你们当作它的儿女。

你们的灵魂在算命先生、巫师术士的手心里颤抖,你们的肉体在暴君、刽子手的犬齿间战栗,你们的国家在敌人和征服者的脚下打战,你们有何希望面对太阳而站?

你们的宝剑已在鞘中生锈,你们的长矛折断了头,你们的盾牌被埋在土里,你们怎能上战场杀敌?

你们的宗教是假装神圣,你们的今世是诡称冒充,你的来世是烟云掠空。既然死亡是不幸者的安乐所在,你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生命是一种意志,伴陪着青春年少;生命是一种勤奋,紧紧与壮年相随;生命是一种智慧,总是跟从着老年。你们呢,同胞们,你们生来就已老朽无能,继而头脑变小,皮肤收缩,竟变成了一群在烂泥里滚爬、相互投石的顽童。

人类是一条水晶河,夹带着大山的秘密,奔腾歌唱着注入大海。你们呢,同胞们,你们却是臭沼泽地,那里蛆虫遍生,毒蛇横行。

心灵是一柄神圣炽燃的蓝色火炬,吞噬干柴,借风壮势,照亮神的面孔。而你们的心灵,同胞们,却是灰烬,又被暴风挥撒在山谷中。

同胞们,我厌恶你们,因为你们不喜欢尊荣、庄重。

我鄙视你们,因为你们不敬重你们自己的心灵。

我敌视你们,因为你们与神为敌,而你们自己全然不知,无动于衷!

我们与你们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神灵的身影,神灵不在邪恶身旁滋生。我们生有痛苦的心灵;痛苦巨大,小小心灵无地可容。欢乐的人们哪,我们嚎哭,我们悲痛。谁用自己的眼泪洗澡,他将永远洁净。

你们不认识我们,而我们了解你们。你们顺着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从不回头望望我们;而我们,则坐在河畔,能看到你们的身影,能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呐喊,因为岁月的嘈杂声充斥了你们的耳间;而我们,则能听到你们歌唱,因为黑夜的低声细语启迪了我们的听觉器官。我们能看到你们,因为你们站在黑暗里的光明之处;你们则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我们是圣贤,我们是诗人,我们是乐师。我们用心中的丝线为神灵编织衣衫,我们用胸中的种子充满天上的谷仓。你们是欢乐的儿子,你们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静之神的手中,因为它的手指柔软;你们乐意离群索居,因为房中没有镜子能照出你们的容颜。

我们叹息,花儿嘁嘁,树枝沙沙,溪水淙淙,和着叹息一道升腾;而你们,则在微笑,口里泻出的尽是嘲弄讥讽,酷似蛇毒注入人的伤口中。

我们啼哭,因为我们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儿的可怜;你们微笑,因为你们的眼里只有黄金闪光。我们垂泪,因为我们耳闻了穷人的呻吟、被压迫者的呐喊;你们欢乐,因为你们听到的只有铿锵杯盏。

我们悲哀,因为天主将我们的灵魂与躯壳割裂分离;你们欢乐,因为你们的躯体附着大地。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来吧,将我们的忧愁根源和你们的欢乐果实一起放在太阳神面前。

你们用奴隶的骷髅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旧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历代人倾诉着我们的永恒与你们的灭亡。我们用自由者的手臂捣毁了巴士底狱;各民族人们重复着巴士底狱这个名字,祝福你们,诅咒我们。你们在懦弱者的躯体上筑起了巴比伦空中花园,你们在壮士的坟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宫殿;如今,巴比伦、尼尼微却成了广漠上骆驼足迹的友伴。我们以玉石雕成的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静立思动,无声欲言。我们拨动琴弦,欢奏那哈万德曲;乐曲唤来了知音者们那盘旋翱翔在广阔蓝天上的灵魂。我们用线条和色彩画出了玛利亚的肖像;色彩犹如天使的情感,线条酷似神灵的思想。

你们身不离娱乐场,而娱乐场的魔爪在罗马和安塔基亚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壮士;我们喜欢寂静,寂静的手指写出了《荷马史诗》、《约伯记》和《特韵长诗》。你们与淫荡之神共枕同眠,淫荡风暴将上千支妇女灵魂的队伍卷入了耻辱、败坏的深渊;我们崇尚离群索居,在幽静的环境里,成就了《悬诗》、《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们与贪婪之心促膝夜谈,贪婪之剑造成了千条血河;我们始终驰骋想象之力,以幻想之手从高天光环采来了智慧花朵。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我们的忧愁与你们的欢乐之间障碍重重,羊肠小道崎岖艰险,你们的宝马华车无法通行。

我们同情你们的心胸狭窄,你们却憎恶我们的豁达坦然;站在我们的同情与你们的憎恶之间,时光老人也会感到难堪。

我们接近你们,将你们当作朋友,而你们却攻击我们,把我们看成敌人;友好和敌对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沟中尽是眼泪和污血。

我们为你们建造宫殿,你却为我们挖掘坟坑;堂堂宫殿与黑暗墓坑之间,人类以铁脚穿行。

我们用鲜花为你们垫路,你们却用蒺藜为我们铺床;真理在鲜花和蒺藜之间久睡长眠。

起初,你们以粗野的软弱对付我们温柔的刚强。你们一时压倒了我们,青蛙似的鼓噪鸣唱;而我们永远战胜了你们,却像巨人,默不作声。你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亵渎他;但是,时隔不久,耶稣从十字架上下来,巨人般地走去,以灵魂和真理制服人们,将他的尊荣、仁慈洒满人间。

你们毒死了苏格拉底,以石击死了保罗,杀死了伽利略,暗害了阿里·本·艾比·塔里布,绞死了米德哈特帕夏;如今,这些人像凯旋的伟大英雄豪杰,永远生活在世人的心里。然而你们,却像覆盖着尘土的僵尸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不知是谁把你们埋葬在淡忘与空荡的黑暗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乌云,把吉祥、智慧雨露降在人间大地;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欢乐像烟柱,随时可因微风吹拂、外力推拉而变得无影无迹。

神子与猴孙

时代多么奇怪!我们多么奇怪!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时代前进了,也带着我们前进了。时代揭去自己的面纱,令我们忘却忧烦,笑逐颜开。

昨天,我们还在埋怨、畏惧时代;今天,我们却对它珍惜、喜爱,而且晓得了它的意愿、气质,知道了它的秘密、奥妙所在。

昨天,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阴森夜里、恐怖日间战栗的人影;今天,我们满怀激情,向山巅挺进,那里潜藏着狂烈风暴、耀眼电闪、震耳雷鸣。

昨天,我们吃着和血的面包;今天,我们从晨姑娘手里接过美味佳肴,畅饮着芳香四溢的玉液琼浆。

昨天,我们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条醉汉,将我们左右摆弄;今天,醉汉已经清醒,我们逗他笑,哄他玩,欢乐与共。

昨天,我们在偶像前烧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们为自己焚香宰牲,因为至大至善之神的庙宇已建在我们的心中。

昨天,我们屈从君主,在权贵面前俯首;今天,我们只向真、善、美热诚折腰。

昨天,我们在星相家面前垂泪,畏惧阴阳家的胡言;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只看太阳光焰,只听大海歌唱,只伴狂飙起舞。

昨天,我们拆毁灵魂里的凉亭,为先辈建造坟墓;今天,我们的灵魂变成神圣祭坛,故魂难以靠近,朽手不能触摸。

昨天,我们只是沉默的思想,隐匿在被遗忘的角落中;今天,我们变成了巨大响声,整个寰宇为之震动。

昨天,我们是灰烬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们变成了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们不能安眠,头枕泥土,身盖雪片,痛哭失去的佳运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们像无人牧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们的思想,咀嚼我们的情感,然而依旧饥渴难言。有多少时辰,我们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间,爱好凋零的青春,惊问为何如此孤单;我们凝视着空荡漆黑的苍穹,静听死一样沉寂中的悲叹。

无数代人,像出没墓地的群狼一样飞闪而过;如今,天空晴朗,我们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象纵横驰骋。火把在我们周围晃动,伸手可触;鬼魂在我们四周升腾,气息可闻;天神乐队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欢欣陶醉。

昨天,我们是那样;今天,我们的情况变了。我们是神的儿子,这是神给予我们的希望。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祝愿?

自打你们从地缝里钻出时起,你们可曾前进过一步吗?自打魔鬼扒开你们的眼睛时起,你们可曾抬眼向上看过一次吗?自打毒蛇吻过你们的嘴巴时起,你们可曾说过一句真理吗?自打死鬼塞住你们的耳朵以来,你们可曾听到过生命之神的歌声吗?

七万年之前,我看到你们像虫子一样,在山洞里爬来滚去。

七分钟之前,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发现你们正在骷髅胡同里行走,无名鬼为你们带路,奴隶的镣铐羁绊着你们的手脚,死神在你们头上耀武扬威,振翅鼓翼。

你们的今天,就像你们的昨天,也将成为你们的明天。你们将永远像七万年前那样生活下去。

我们昨天是那样,今天迥然不同,这是神赐予神子的福分。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恩赐?

黑夜与黎明之间

你莫作声,我的心!宇宙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莫作声,我的心!哀号者听不进你的声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夜下的人影不会留心你的低声细语。黑暗组成的大军不会冲击你的美梦。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请你侧耳聆听:

我梦见燕子高歌于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傲放在雪山之巅。

我看见裸体仙子翩跹起舞于坟墓之间。

我看到儿童们手拿骷髅嬉戏耍玩。

我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情景;当我醒来之时,四下环顾,惟见火山爆发,不见燕子展翅,更听不到鸟儿啼鸣。

我看到天上飘下雪花,落满田间谷地,白色殓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躯体。

我看到沉寂时代面前,坟墓成行,那里既无人轻歌曼舞,也无人祈祷下跪。

我看到骷髅堆成的山丘,那里只能听到风声,听不见人的欢笑。

我醒来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忧伤,梦中的欢悦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梦里的欢乐是何时消失的?梦境中的画面为何不见踪影?灵魂怎样忍耐,何时才能盼到理想重现于梦中?

我的心啊,请你侧耳聆听:

昨天,我的灵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树,根扎大地之腹,枝插云天之外。

我的灵魂之树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秋来之时,我将果子放在银盘里,置于道路中间,供过路行人取而食之,然后各自登程。

秋天过去,秋歌变成痛哭与哀鸣。我再次去看银盘,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只果子,那是人们留给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里一尝,只觉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对自己说:

“真倒霉!我送入人们口中的是诅咒,注入人们心田的是敌意。我的灵魂啊,你的根从大地腹内汲取的甜汁贮存在何处?你的枝条从太阳光中吸取的麝香放在哪里?”

之后,我将我的灵魂之树连根拔起。

我将灵魂之树从它生长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将时光留给它的纪念品全部抛弃。

我又把我的灵魂之树移栽到另一块土地。

我把它栽到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里。夜里,我守在树旁,自言自语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泪将它浇灌,并且说:“我的泪,味道鲜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灵魂之树又开花了。

夏季来临,它又结果了。

金秋到来,我将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盘中,置于路口;然而成群结队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顿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赛巴比伦琼浆,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声呼喊:

“人们不喜欢嘴里有坑池,也不喜欢腹内藏臼盅;因为坑池是眼泪的女儿,臼盅是鲜血的公子。”

我独坐在我的灵魂树阴之下。我的灵魂之树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

切莫作声!空气不会吸收你呼出的废气,因为它已被腐尸熏染。

我的心啊,请你留意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