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结束了,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硝烟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真的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1914年8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愤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实际我认为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来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人们或许过于渴望和平或宁静,但关于忒俄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冤魂总不致于在善良的人们身上纠缠不休吧!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主。和平是如此美好,以致于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悲痛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会一切消逝。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注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蔚蓝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偎在葡萄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晶莹;轻如羽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抚摸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安逸快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暇。这时举目四望,你会看见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磨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以前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是久病之后逐渐死去和逐渐恢复的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惟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或许可以蒙蔽他自己,但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逃避得了吗?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穹苍也能躲得开吗?难道他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缝纫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有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都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以天之高、海之深也盛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呢?人们甚至在我所仰卧的这座青山打过仗。根据残留在这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判断,这里还曾驻扎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新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永久渴望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躺在青山的草地上,我领略着四年零四个月以来从没有感受的快乐,听思想在蓝天白云之间自由地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风,那惬意似整座大地上的阳光。
哈姆雷特的独白
——[英国]莎士比亚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
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论爱
——[英国]雪莱
爱的需求或力量一旦死去,人就成为一个活着的墓穴,
苟延残喘的只是一副躯壳。
你垂询什么是爱吗?当我们在自身思想的幽谷中发现一片虚空,从而在天地万物中呼唤、寻求与身内之物的通感对应之时,受到我们所感、所惧、所企望的事物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
倘使我们推理,我们总希望能够被人理解;倘若我们遐想,我们总希望自己头脑中逍遥自在的孩童会在别人的头脑里获得新生;倘若我们感受,那么,我们祈求他人的神经能和着我们的一起共振,他人的目光和我们的交融,他人的眼睛和我们的一样炯炯有神;我们祈愿漠然麻木的冰唇不要对另一颗火热的心、颤抖的唇讥笑嘲讽。这就是爱,这就是那不仅联结了人与人而且联结了人与万物的神圣的契约和债券。
我们降临世间,我们的内心深处存在着某种东西,自我们存在那一刻起,就渴求着与它相似的东西。也许这与婴儿吮吸母亲乳房的奶汁这一规律相一致。这种与生俱来的倾向随着天性的发展而发展。在思维能力的本性中,我们隐隐约约地看到的仿佛是完整自我的一个缩影,它丧失了我们所蔑视、嫌厌的成分,而成为尽善尽美的人性的理想典范。它不仅是一帧外在肖像,更是构成我们天性的最精细微小的粒子组合。它是一面只映射出纯洁和明亮的形态的镜子;它是在其灵魂固有的乐园外勾画出一个为痛苦、悲哀和邪恶所无法逾越的圆圈的灵魂。这一精魂同渴求与之相像或对应的知觉相关联。当我们在大千世界中寻觅到了灵魂的对应物,在天地万物中发现了可以无误地评估我们自身的知音(它能准确地、敏感地捕捉我们所珍惜并怀着喜悦悄悄展露的一切),那么,我们与对应物就好比两架精美的竖琴上的琴弦,在一个快乐的声音的伴奏下发出音响,这音响与我们自身神经组织的震颤相共振。这就是爱所要达到的无形的、不可企及的目标。
正是它,驱使人的力量去捕捉其淡淡的影子;没有它,为爱所驾驭的心灵就永远不会安宁,永远不会歇息;因此,在孤独中,或处在一群毫不理解我们的人群中(这时,我们仿佛遭到遗弃),我们会热爱花朵、小草、河流以及天空。就在蓝天下,在春天的树叶的颤动中,我们找到了秘密的心灵的回应:无语的风中有一种雄辩;流淌的溪水和河边瑟瑟的苇叶声中,有一首歌谣。它们与我们灵魂之间神秘的感应,唤醒了我们心中的精灵去跳一场酣畅淋漓的狂喜之舞,并使神秘的、温柔的泪盈满我们的眼睛,如爱国志士胜利的热情,又如心爱的人为你独自歌唱之音。因此,斯泰恩说,假如他身在沙漠,他会爱上柏树枝的。爱的需求或力量一旦死去,人就成为一个活着的墓穴,苟延残喘的只是一副躯壳。
生与死
——[英国]威廉·赫兹里特
我们生活在一个继往开来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
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整个生动景象的一个组成部分。
母亲给我们送来了一份神奇的礼物——生命。它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权,在我们呱呱坠地时,我们的母亲感谢上苍,而我们自己也高高兴兴迎接着这个神奇的世界。我们似乎忘记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召回,也不曾意识到自身的虚无与渺小。这并不足为奇。因为我们第一个深刻的印象来自于铺展在我们眼前的壮观景象,它的壮丽,它的永恒,赋予了我们,使我们天真烂漫。对于眼前一个个新颖的发现,我们还不甘心和它告别,或至少把这种考虑留到未知的岁月。犹如一个乡巴佬来到了城市,对热闹景象大为惊奇,满心欢喜,以至于流连忘返,不知夜暮就要降临。
我们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散步,观赏金色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浩瀚的大海,我们高高在上,一呼百诺。我们登悬崖、临绝壁,俯瞰鲜花盛开的幽谷山涧;我们打开地图,看整个世界摊开在我们面前;我们使遥远的星星近在咫尺,因为我们有天文望远镜;我们让极小的幼虫现出原形,因为我们有显微境。我们博览历史,倾听有关西顿、提尔、巴比伦和苏萨的光荣诗篇。然而,我们要说,所有昔日的辉煌均已化为乌有。我们感到,我们生活在一个继往开来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整个生动景象的一个组成部分。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美好的前景向我们愉快地敞开之时,一旦死亡的念头在心头掠过,会使我们倍感寒心。我们感到压抑,我们感到窒息,感到失去了自由,我们不满足现有的知识,我们希望紧紧地拥抱和抓住我们整个的生命,我们要揭示生与死的奥秘。我们要战胜怀疑和恐惧的痛苦,我们要冲破樊笼,傲然面对死神的各种挑战。
我与绘画结缘
——[英国]丘吉尔
尝试绘画,可以获得崇高的褒赏——惠而不费,
独立自主,能得到新的精神食粮和锻炼,
在每个平凡的景色中都能有一种额外的分享,能充实每个空闲的钟点,
都是一次充满销魂荡魄般发现的无休止的航行。
我总是认为绘画是神秘莫测之事,因此在四十岁之前,我从未握过画笔,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投身到了一个颜料、调色板和画布的新奇兴趣中去了,并且成绩还不怎么叫人丧气——这可真是个奇异而又大开眼界的体验。我真心希望,你也能分享它所带来的快乐。
我们都应该有一些能获得真正快乐的嗜好,避免烦恼和脑力的过度紧张。它们都必须实实在在,其中最好最简易莫过于写生画画了。这样的嗜好在一个最苦闷的时期搭救了我。1915年5月末,我离开了海军部,可我仍是内阁和军事委员会的一个成员。在那时候,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干。我有一些炽热的信念,我全身的每根神经都热切地想行动,而我却无力把它们付诸实现,只能被迫赋闲在家。
尔后,一个礼拜天,在乡村里,孩子们的颜料盒把我从这种苦闷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了。我用他们那些玩具水彩颜料稍一尝试,便促使我第二天上午去买了一整套油画器具。接下来我便真的行动起来了。调色板上闪烁着一滩滩颜料;一张崭新的白白的画布摆在我的面前;那支没蘸色的画笔重如千斤,性命攸关,悬在空中无从落下。过了许久,我才小心翼翼地用一支很小的画笔蘸一点点蓝颜料,然后战战兢兢地在咄咄逼人的雪白画布上画了大约像一颗小豆子那么小的一笔。恰恰那时候,从车道上驶来的一辆汽车停在我的面前,而且车里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著名肖像画家约翰·赖弗瑞爵士那才气横溢的太太。“画画!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哟!给我一支笔,要大的。”画笔扑通一声浸进松节油,然后投进蓝色和白色颜料中,继而在我那块调色板上疯狂地搅拌了起来,接下来便在那吓得簌簌直抖的画布上肆无忌惮地涂了好几笔蓝颜色。紧箍咒被打破了,我那病态的拘束烟消云散了。我抓起一支最大的画笔,疯狂地在调色盘里搅拌,继而在我的牺牲品上大胆妄为起来。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画布了。这个开端是绘画艺术极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不要野心太大,一开始就希冀有传世之作。能够在一盒颜料中追寻到快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要想迈入这个门槛,大胆便是入场券,而且是惟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