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勒斯坦之恋
6972800000024

第24章

汽车只能开到此。天光未放亮,布鲁伯格和他的小队伍就出发了,希望能在夜幕降临前赶到距佩特拉约20英里处。开头车的仍是拉奇曼。道路在瓦辿夕谷蜿蜒前行,这个深谷似乎是某位浪漫主义画家的手笔;如果倒退100年,布鲁伯格在此写生,在他眼中的理想位置,竟然真的就有处如诗如画般的堡垒遗迹。他们驱车经过贝都因人的黑色山羊毛毡帐篷,穿过马代巴城,布鲁伯格看到宣礼塔间夹杂的一丛教堂尖顶。从那里再到希斯本、基拉克。至此,柏油路突然到了尽头。

一路上,几乎无人说话,似乎从黑暗到黎明,那浓重多变的色彩正需要这样的沉默。昨晚的奢华寓所令布鲁伯格想起了在伦敦时贫穷的童年岁月,这一路,他一直在想他母亲,往事历历在目。甩干机前,母亲那粗壮的洗衣妇的胳膊把他的湿衣服一件件放进去。地上铺上了报纸,吸干溅出去的水。几小时前,父亲就离开位于“基督街”的家,去白色礼拜堂路的血汗工厂熨衣服去了。而他,马可,六个孩子中的王子、长子,拿着一大杯牛奶和一块饼干,坐着聆听母亲的告诫。母亲汗流满面,胳膊通红,警告他永远不能像当地那几家人似的,从“改造犹太人布道团”那里拿食物或衣服。前方,沙漠以深深浅浅的粉红宣告黎明莅临,布鲁伯格暗自笑了:他现在的吃穿用度全靠为杰罗德·罗斯爵士画教堂及纳巴泰庙宇,母亲恐怕不会太高兴。

在基拉克,布鲁伯格和拉奇曼上了马,等着其他人和男孩儿将行李搬到大骆驼的背上。拉奇曼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几乎180度的转变,似乎觉得弃车骑马于他是种侮辱。他吆五喝六,特别是冲着那男孩儿,对布鲁伯格则看都不看一眼。他们的小驼队出发了,拉奇曼的坏情绪也过去了,似乎看着一排步履沉重的骆驼驮着被拆散的画室,在沙漠晨光中前行,是件蛮有意思的事(布鲁伯格也觉得挺有趣)。

布鲁伯格以前只骑过一次马,那是在他父亲和当地的送奶工交上朋友之后。老头儿让马可骑在他的灰色斑点马上,从家一直骑到圣路加街的坦特楼:篮中的空奶瓶叮当作响,女孩子们——包括他妹妹莉娜——惊异的叫声,推着小推车的货郞的讥笑。那时,以及现在,似乎动物都比布鲁伯格更有方向感,也更明白骑手其实如同摆设。

成千上万的骆驼在沙漠中踏出了几条路,布鲁伯格的马沿其中一条足有半英里宽的驼路步履艰难地走着。在他右侧是逐渐被驼队甩到后面的死海,那道裂缝如海市蜃楼般似乎延伸到永远。

白天,布鲁伯格一直没机会和那个姓萨伊德的男孩儿攀谈。那些阿拉伯士兵停下来祷告时,他能看见他。男孩儿总是跪在远远的地方,躲着那些士兵,似乎有些惧怕他们。好几次,男孩儿都躲在他的骆驼投下的窄窄的阴影里。越往前走,布鲁伯格感到驼队的气氛愈加紧张:起初几乎察觉不到,似乎随着气温升高,越来越明显。布鲁伯格无从判断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那男孩儿,抑或仅仅是旅途艰辛之故。他们第一次停下做祷告时,拉奇曼跟布鲁伯格说他们是在沿着达伯朝觐路行进,那是去麦加和麦地那朝圣的古道。尽管,他补充道,绝大多数朝圣者都是乘船去吉达。说完这些,显然拉奇曼决定不再当向导,让布鲁伯格自己观景。

布鲁伯格惊讶地看到,茫茫的沙漠远非他所想象的空无一物——真是愚蠢的感伤主义,他居然以为自己将“回到往昔”。看着沙漠里星星点点的倾颓的建筑物,以及周围的废墟,他很快就明白他们是在沿一条废弃的铁轨前进——或者说,那曾经是朝圣者的轨道,似乎他们一步都不曾偏离。一路上,常常遇到废弃的兵站,有时仅剩几个锌制水箱,旁边几间小屋。不过通常,毁坏的痕迹会更多。布鲁伯格再次意识到,这里也曾遭遇大战,他不会再忘了,那是他的战争:毁坏的建筑,破损的坦克,没了屋顶的卫兵房,被遗弃的炮架,毁掉的推车;有所兵站处处是弹孔,壕沟已被沙填得半满。

一路行来,竟没有遇到其他旅行者。走着走着,布鲁伯格的坐骑觉得自己该歇了,兀自停下。驼背上的阿拉伯士兵们都没侧眼看一下,径自超过了布鲁伯格。只有那男孩儿停下,舌头咂咂几声,探过身拍了下马屁股,马才又继续前行。

布鲁伯格觉得有些荒谬,瘦瘦的桑丘·潘沙,却戴着南美牧人帽。不过有些愚蠢也属正常,谁让这位艺术家非要依托于一位守旧恩主。离开安曼前,他又读了遍罗斯给他的委托书,口吻是请求,实则为指令:“我希望,你绘画时不要忘记建筑方面要精确,特别是通道出口处的伊希斯神庙,白天光线最适宜,也许月光下也不错。”时间都规定好了!不过,他对罗斯还是心怀感激的。这时候,伦敦是不会有什么人委托布鲁伯格画画的。

刚有星星出现在天空,拉奇曼就命令队伍安营。两名士兵生了一小堆火,开始煮咖啡。穆斯塔法解开驼背上的一只包,分发食物。看着他们一窝蜂地抢吃的,布鲁伯格又回想起军营,他的战友们也是这样抢食物。

众人随意围坐在地上,萨伊德坐在布鲁伯格与拉奇曼中间。在这种场合,一定是用阿拉伯语交谈。不过,能看着星辰在漆黑的夜空中聚集,布鲁伯格已经很知足了,这可是他平生未见。繁星之上,一轮金黄的月亮丰腴饱满,仿佛情景剧里夸张的舞台布景。终于人们散开了,只有布鲁伯格和男孩儿坐在火堆边。

“你以前见过我,对吗?”布鲁伯格问。

男孩儿伸直了他的长腿,他还穿着罗斯给他的预科学校的灰裤子、白衬衣,天晓得为什么。

男孩儿哆嗦了一下。入夜后气温下降得很快,但空气还是暖暖的。布鲁伯格看到男孩儿额头上的汗水以及闪亮的眼睛,眼睛上方的胶布早就掉了,血迹已干,呈一条细细的棕线。

“也许是在耶路撒冷,我叔叔在老城开了家店。”

“也许是在我家,似乎可能性更大。有天晚上,你去了我家,对吧?”

男孩儿迟疑片刻,稍加思忖,几乎是喃喃地说:“是的,我去过。”

“你去那儿做什么?”

“迷路了。”

迷路?布鲁伯格觉得不太可能。

男孩儿用袖子擦了下额头,布鲁伯格看到他在不断出汗。

“你没事儿吧?”

男孩儿没作答,只是把头埋进手里。他好像要晕倒了。布鲁伯格给他递过水瓶,敦促他喝水。

“听着,你要是不舒服,我就让他们送你回去,可以派一个人跟着你。”

“没事,太热了,喝些水就好了,别送我回去。”

布鲁伯格感到男孩儿似乎很急切,却一点儿也搞不懂为什么。

拉奇曼和萨拉曼回到火堆边,男孩儿起身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他在往沙地上尿尿。

“你喜欢这孩子吗?”拉奇曼笑了,萨拉曼则往地上吐了口痰。

“不知道,他看起来不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拉奇曼对萨拉曼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在翻译布鲁伯格的话。果真如此,布鲁伯格的回答一定有什么可笑之处,才会让萨拉曼如此大笑不已。

男孩儿回来了,还是远远地坐在一边。

“你妻子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

“她想待在耶路撒冷。而且,你也看到了,在这儿她没什么可做的。为什么问这个?”

拉奇曼再次转向萨拉曼,这次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

“不是你向杰罗德爵士要求带上这孩子?”

“向杰罗德爵士要求?恰恰相反,我想自己旅行,相信我,要是由着我,我是不会麻烦你们的。尽管现在我知道有你们在,旅途能方便许多。”

这个回答,拉奇曼似乎挺满意。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布鲁伯格追问道。

“这孩子在耶路撒冷很有名,人尽可知。”

布鲁伯格不禁笑了。杰罗德·罗斯爵士为他安排同性恋之旅,这个念头简直就像派他去画佩特拉一样可笑,尽管还是有点儿区别。

“真的?嗯,我想那是他的私事,应该不会妨碍他替我拿拿画板,对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这真是他父亲永恒的耻辱,他叫扫德·萨伊德,好在他父亲已经死了。”

布鲁伯格躺在帐篷里,他想给乔伊斯写信,他知道就算她能收到,也要过好几周,但他仍然觉得不在她身边,表情达意也更容易。他拿起粗铅笔,简短描述了下旅程见闻,又附上一张破损炮台的写生。

在沙漠狂风的鞭打下,台灯在帆布帷帐上投下的暗影化作了黑色鹰隼。在信的结尾,他轻描淡写地加了句,“我可能找到你的扫德了。果真是他,那他看起来可不太像个凶手。我明早就去问他是否捅过什么人!司机认为杰罗德爵士是派这孩子来给我暖被窝的——还记得那个坐在我们床上的警察吗——‘一个搞男童的人和他的男童……’”布鲁伯格的浑劲儿又上来了,加了一句,“也许你能把这消息告诉那个正在调查此事的给你暖被窝的人。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让他到这儿来打断我的工作。”他舔舔笔头,重重地抹掉最后一段。为什么又要折磨她?何况他并不想让克施知道这些。如果罗斯派这孩子跟他去佩特拉,他就不会怀疑是他杀死了德·格鲁特,还有最近那孩子的深夜造访:除非他小时候整天看英国神秘小说,否则这个被追捕的凶手到底为何要回到谋杀现场?肯定另有他故。也许这个扫德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德·格鲁特。布鲁伯格打算明早就跟他开门见山。扫德会怎么回答?“是,我是朝那个老犹太的胸口捅了一刀,现在我要投案自首。”布鲁伯格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好笑。

他调暗了灯光。隔壁帐篷里,两个男人打着响呼。一只骆驼发疯似的打了个大哈欠,盖过了他们的鼾声。罗斯提乔托和他的童仆们是什么意思?哪有他现在好?现在,他可以骄傲地穿起他的刚毛衬衣,远离尘嚣。在这狂野的星空下,布鲁伯格觉得多年来,他头一次真正身处心愿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