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个中三昧费诺倒是很快地接收到了,瞥了一眼程朗,不由笑了:“她是潘老师的女儿啊,还是个小姑娘呢。”说完自然而然地去找潘希年的身影,看她和纪晓彤不知道说到什么,弯一弯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来。
程朗见费诺不以为然,蹙起眉头又说:“刚才晓彤也在和我说这个事情。先从医生的立场来说,她一个失明的孤儿,你和她朝夕相处,又照顾看护她,病人在心理上会非常依赖你,继而产生好感,这种雏鸟心态的案例实在是太多了,不然你以为隔三差五就上演的病人康复后和照顾他们的护士结婚是怎么回事?二来,你我之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希年是潘老师的女儿不错,我相信你也只是拿她当晚辈看,但她也十八九岁了,大姑娘了,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娃娃,她不见得把你单纯看做长辈啊……晓彤反正是说她对你态度不一般,你要是想手术后就由她自立,那就把彼此的距离拉开一点。不然到时候牵扯不清,于你于她,恐怕都不是好事。”
程朗的话刚开头的时候费诺还认真在听,听到后来反而笑了一下。等程朗说完,才开口道:“你如果是为她和我的名声考虑,那倒不必担心;至于感情上,我眼里她一直是潘老师和艾姐的小女儿。她现在对我依赖,无非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没有别的亲人朋友,只在这么一个小圈子里,等到能看见了,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自然就好了。你我也是十八九岁过来的,也没有遇见某人对自己好,就想着如何如何,是不是?”
程朗忽然笑了。笑完之后说:“说起来咱们那个年纪的时候,艾姐可真是照顾我们。”
“是啊。”
“我该说的也说了,既然你心里有数,分寸都在你手里握着。”程朗停了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听说当年潘老师和艾姐的事情在学校也是闹得风风雨雨,但这么多年,不也走下来了吗?说到底,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程朗指的是潘越和艾静结婚时,艾静刚刚大学毕业,两个人最初认识的时候彼此还算是师生关系。由师生而结为夫妻,在当时那个无论是民风还是校风都还很保守的年代,着实也算是一场传奇。
费诺却不肯顺着程朗的话往下接:“这就扯远了。”
说到这里,正好潘希年抬起头来,举目四望,显然是要找费诺的踪影。费诺想着之前程朗的这一大段话,脸上虽然还是七情不上面,但看着潘希年期慕的眼神,终究心底还是微微沉了一下。
后来他们找到一块平坦又近河的草地坐下,准备吃午饭。纪晓彤本职是画廊的经纪,却也是个称职的主妇,带来的餐盒满目琳琅,光是看就美不胜收。见状费诺只笑:“本来也是,有晓彤在还要我们做什么菜?”
纪晓彤凑过去一看:“费诺你又做三明治。在德国待了这么些年,好的坏的全学回来。”
“希年说从来没吃过我做的东西,我也只会这个。”
闻言程朗和纪晓彤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点细微处并没有逃过费诺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说,把带来的红酒开了,醒酒的间隙里扭头去问潘希年:“走了一上午,累不累?”
运动之后她脸颊上冲上红润的血色,听见费诺问,她只摇头:“不累。”
午饭说说笑笑吃得异常愉快,就是餐间潘希年有些不习惯,费诺也很自然地照顾她,落在旁人眼里,就好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一样。吃完饭纪晓彤看着天空说:“希年啊,等你眼睛好了,明年春天我们来放风筝好不好?这一块人又少,可是放风筝的好地方。”
“晓彤姐,我不会……”
纪晓彤含笑看一眼费诺:“要费诺教你啊,他的风筝放得好。”
费诺就笑:“你哪里听说我会放风筝的?”
“喏,当然是程朗。”纪晓彤一指身边的人,“他说你家老爷子教你和他两个人放风筝,结果他怎么也没有你放得好,还和我说是不是你父亲传了绝技给你。”
“晓彤你真是,当着费诺的面出卖我!”程朗刻意略带夸张地提高声音。
纪晓彤就笑,连潘希年都笑,费诺倒是正色说:“听他胡说,明明是他自己贪玩,这个新鲜两天那个折腾三天,人无恒心,事情怎么做得好?”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会放嘛。那希年,我们说好了,等明年春天希年手术好了,我们再来这里,来放风筝。”
这下潘希年重重点头:“好。”
随着冬天一日日临近,潘希年的健康状况也一日日得以好转,在眼科和神经科的又一次会诊之后,她的手术日期暂定在了十二月的下旬。
主刀的大夫和费诺一样,也是留德的博士,也是全院公认的第一把刀,但尽管如此,随着手术日期临近,潘希年还是无可避免地流露出紧张和焦虑来,无论是费诺,又或是杨淑如、徐阿姨,还是程朗两口子,如何宽慰安抚,似乎都收效甚微。
而另一方面,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费诺发现哪里不对了。
最初的起因是他察觉到有人跟着他,在学校里还好,但只要是单独出门,或者朋友间有什么应酬,那种被人无声无息跟随在侧的感觉就总是挥之不去。起先他也疑心过是自己近来太累了,但直到有一天他确确实实看见一个面目乏善可陈到极点的男人跟在他身后——而此人的面孔在近来一段时间内过于频繁和无由头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之后,他才发现之前那种被人跟踪的不愉快感绝非仅仅是错觉。
但对方显然很有经验,更重要的是非常谨慎,好几次费诺想把人揪出来问个究竟,他已经先一步躲开了。
对于这种情况费诺全无经验,事实上他对这件事情的根由都毫无头绪。一方面他在潘希年面前对这怪异的现象绝口不提,一方面又还是找到程朗,简略地说了一下事况。
程朗听完也是一惊:“你一个书生,外地人,回来也没几年,谁会和你结仇?不然你再想想,最近和人起过口角有过争端没有?”
“你也知道自从潘老师的事后,我这半年来几乎没忙过别的事情了。”
这话确实也是实话。程朗皱起眉头,思虑良久:“总之这件事情不对头。”
“你不必太担心,对方也就是悄悄跟着,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么久,也没见怎么样。”
“就怕到时候出事晚了!”程朗见费诺还是若无其事的冷静样子,重重叹了口气,“总之你最近小心一点,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打听一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你去哪里问?”费诺闻言皱起眉。
程朗拍拍他的肩膀:“你别管,总归我也就只是个大夫,要是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但是还是那句话,自己要小心。”
“我自己倒没什么,过两天要去外地出差个把礼拜,也许回来会好一些。最近晓彤常常去看希年,如果你要是告诉了晓彤,也请她不要向希年提起。”
“这个你放心。”
临到分别程朗叫住费诺,见后者疑惑地停下脚步,他又笑笑:“没什么,你脸色不太好,不要太拼,希年的手术要到了,你更是要保重才是。”
费诺点头:“多谢提醒,我心里有数。”
不久后费诺动身北上,去某个城市见工程的委托方。日程紧,事情多,加之天气不适应,费诺还是一个不查,稍稍有些感冒。别的都还好,吃过药就压了下去,就是吹过风之后哑了嗓子,如此一来打电话回家的时候瞒不过潘希年,她一听他说话,电话那头的声音都绷了起来:“你声音怎么了?”
费诺不愿让她担心,只说前一夜没睡好,嗓子有些不舒服,潘希年听起来不怎么相信,但似乎又有别的更大的心事,每一句话都说得有些心不在焉兼之犹豫。
费诺前一天和程朗通过电话,知道她身体检查的结果很好,就是情绪紧张,以为她还是为了手术的事情忧虑,就说:“程朗说你身体的状态很好,手术会很顺利的。我周一就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还有,出门散步的话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了。”
“好……一定。”潘希年轻声答应。
交代完这些之后费诺已经准备挂电话,连“再见”都说了,不防被潘希年猛的一声“费诺”给叫住。那声音急促而尖锐,隐藏着极大的不安,费诺不知这样的情绪又是从何而来,只是很耐心地又把话筒送回耳边,镇定地说:“希年,我在。”
“我刚才忘记说谢谢,现在补给你。谢谢你。”
她说得郑重,费诺也微笑,轻声说:“傻姑娘,还是这么客气。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再说。”
回到T市后费诺还是先去了学校。一则是学校离机场更近,二则是还有些文件留在办公室,想取了再回家。从进办公楼到三楼的办公室这短短一路上,费诺陡然察觉到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眼神中各色情绪夹杂,好奇、疑惑、陌生乃至微微的不解,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出声叫住他,只是这样沉默地向他投来目光。
费诺隐隐察觉到事情不对,但他实在是太累了,同时感冒药的效力让他有点昏头,也就没有分出精力拉过人来问一句因由。
直到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破天荒的,办公室的房门虚掩着,这也意味着有其他人在里面。眼下并非校工按时清扫的钟点,他也并不和人共用办公室,费诺有些不悦,面上反而没了情绪,只是把门一推,想看看这反客为主的不速之客,到底会是什么人。
房间里一共三个人,只有黄达衡是认识的。他冲着紧锁眉头面有忧色的黄达衡点了点头,才转向另外两个穿着公安制服的陌生人。他们见到费诺进来,也从沙发上起身,其中一个掏出证件,以公式化的语气说:“你是费诺吗?”
“我是。”
“我们接到报案,说你涉嫌侵占他人财产和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我们想找你谈一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和配合。”
于是稍早前同事们那复杂的目光全都有了解释。眼下的局面全然在意料之外,但是稍一想,已经推到源头,所以相当理智而客气地点头:“好吧,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