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诺正式的工作是T大建筑学院景观系的副教授,潘家出事到现在的这一段时间,大学还在学期中,他不得不一边工作一边分出精力照顾潘希年,不知不觉之中,人就消瘦了下来。
这种细微的变化他自己并不觉得,却被旁人一一看在眼里。一天院里开完会,他正准备离开,忽然被叫住了:“费诺,你还好吧?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
问话的是同系的同事何彩,费诺停住脚步,点了点头:“不要紧,最近事情多,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前段时间我听老黄说你上次请假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情,怎么样,解决了没有?”
她家先生不仅是建筑系的副院长,也是T大土生土长从本科一路过来的老校友,院里任何大事小事没有瞒得过去的;而当年费诺决定回国在T大任教,对方也是面试的考官之一。因为他和他们夫妻俩私交也都不错,知道她发问全然是出于好意,就没隐瞒什么:“家里有病人,最近稳定下来了。”
“不是家里的老人吧?”
费诺否定,何彩就松了一口气似的又说:“那就好。老人没事就好。你也要多保重,不要照顾别人照顾着把自己弄得病倒了。哦,等你忙完这一阵有空了,还是一起打牌啊,自从你上次请假,这桥牌局就再没开过了。”
费诺含笑点点头:“一定一定。”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回本系,途中正好遇到来接太太的黄达衡,打个照面也是说:“费诺,前段时间都没觉得,怎么人忽然瘦下来了?”
费诺笑说:“你们真是夫妇同心,问题都一模一样。其实近来还好,家里的病人情况都稳定了,可能是前段时间睡得少,这下稍微一放松,反而瘦了。”
“多吃多睡。”黄达衡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说,不要硬扛着,反而到时候把自己拖垮了。”
周末的时候,程朗两口子去费诺家做客,也留下来吃午饭。徐阿姨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毫无重样的家乡菜,吃得离家多年又娶了T市本地太太的程朗赞不绝口,一副恨不得把舌头都留在费家的样子。
餐桌上程朗看见费诺很熟练地帮潘希年夹菜,看起来也很了解她的口味,知道两人之间的默契度已经在共同生活之中建立起来。察觉到费诺朝他投来的目光,程朗就说:“看来希年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
潘希年停下筷子,还是按习惯朝着声音的来源转过脸:“比起最开始好多了。只要不去陌生的地方,家里和医院都难不倒我。”
程朗点点头,微笑说:“希年你很勇敢。前几天拍的片子我看过了,血块的情况在好转,有缩小的趋势,如果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最乐观的情况是会自行消肿、吸收,不然等血块的大小稳定下来,也可以考虑手术方案了。”
潘希年看起来有点吃惊,反而一时没接上话。程朗就问:“怎么了,这是个好消息啊,是不是?”
她这才点头,还是没开口。程朗病人见得多了,也明白病人的心态,又一笑把话题转开了:“好几次在医院的时候都想问你,倒是总是忘记了。平时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吗?会不会出去走一走?”
潘希年认真地说:“开电视听新闻,费诺给我买了语音书,想看书的话就打开听。就是读得有点慢,心里总是很着急,所以还是听音乐听得多一点。淑如姐和徐阿姨从早到晚地照顾我,很有耐心地陪我说话……有的时候费诺也会带我出去散步。”
“是要多出去走走,不能一天到晚拘在家里,没病也给闷出毛病来。”说到这里程朗看一眼身边的太太和费诺,“费诺,晓彤,眼看着秋天了,趁着叶子还没落,天气又好,找个周末去郊外远足和野餐怎么样?希年也一起去,适当的户外活动对她很重要,也散散心。你们看呢?”
潘希年微微一愣,而后脸上的渴望就掩盖不住了。费诺看见她这个样子,也说:“你是她的大夫,我们当然谨遵医嘱啦。”
程朗大笑:“那就说定了。地方你挑还是我们来挑?希年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费诺说:“不要爬山,也别去水边,路上好走一点,嗯?”
程朗的太太纪晓彤听完就说:“那去森林公园好了。下半年到现在我还没去过呢,不知道现在枫树的叶子红了没有。”
费诺扭头看向潘希年,和声问:“希年,你看去森林公园好不好?”
察觉到桌上其他几个人的心意,潘希年轻轻点头:“好。”
下个周末恰好就是天高云阔的好天,非常适合秋游。早几天周末天气预报下来之后费诺就开始和潘希年一起准备秋游需要的东西,潘希年起先还有些适应不了出游前的各种琐事,但随着事情一一到位,也在不知不觉中振奋起精神,忙东忙西,好像彻底忘记了眼睛不方便的现状。
周六一大早,费诺开车带潘希年出门——本来费诺有意让杨淑如也同行,反而是潘希年说“淑如姐照顾了我这么久,几个月里几乎没休过一天,今天如果她也跟着去了,那就是我们在玩她却还要工作,能不能让她别去了,在家休息或者做点别的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好。”她的体贴让费诺很赞赏,就按照她的意思放了杨淑如的假。
他们在半路和程朗夫妇的车子会合,一路上很顺利地到了郊外的森林公园。因为起得早,潘希年在途中打起瞌睡来,头不自觉地一点又一点的,眉间略略拧起一点,嘴巴也嘟起来,整张脸看起来像个小包子。费诺看着忍不住笑了,没叫醒她,还在某个红灯的时候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了。
车子停下来之后潘希年还在睡,而程朗和纪晓彤已经下了车。费诺轻声喊了几声潘希年后用手轻轻一拍她的肩膀:“希年,我们到了。”
潘希年几乎在同时睁开眼,小憩初醒,双眼一时对不上焦距,迷迷瞪瞪好一会儿才扭过脸去看着费诺,眼睛也在同时清澈起来:“嗯?到了?”
“我看你在路上睡着了,没有叫醒你。睡得好吗?”
她点点头,忽然摸到身上盖着的衣服,倒是愣了一愣,才摸索着把外套拎起来,递还给费诺。
程朗夫妇是这里的常客,会合之后就由他们带路。本来是程朗和费诺走在前面,纪晓彤扶着潘希年在后面跟着,一路上闲聊一些彼此的近况,但走着走着纪晓彤觉得吃力,停下脚步叫费诺:“费诺,你能不能来搭一把手?”
费诺轻轻牵住潘希年的手腕,引着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胳膊,想让她挽着自己走,这比单纯地被搀扶要舒服得多。但没想到他的手刚碰到潘希年的手腕,后者就如同触电一般缩了回去,动作之突兀,连费诺都不由得一愣,也就跟着收回手来。
僵持不下只一瞬,那边潘希年也意识到反应过度,脸刷地就红了,手在半空探寻着,想把费诺的手找回来:“我……我没听见你的声音……”
她越说声音越低,以至于低不可闻,费诺看她连额头上都渗出汗来,就又一次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手背和指尖冰凉一片,甚至稍稍有些颤抖,直到费诺说“不要紧,也是我没做声”,潘希年才跟着镇静下来。
如此一来,两个人之间的姿势和气氛都显得有些诡异。费诺很快察觉到潘希年的不自在,就开口说:“以前我还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每年夏天会和同学一起去远足或者登山,在山间的树林里可以闻见植物和泥土的味道,现在这个味道又回来了。”
潘希年深深吸了口气,绷着的脸庞随之稍稍舒展开,看样子正要说话,却不料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震得林间的栖鸟都被惊得拍翅飞开了。
费诺有点诧异地看着潘希年,很快发现她刘海边缀了一朵蒲公英的绒毛,忍不住笑了笑,帮她捻了去,又掏出手绢来递给她:“秋天了,蒲公英到处都是。打个喷嚏眼眶都红了,来,擦一擦。”
潘希年接过手绢攥在手里,费诺移开了目光,眼角余光发现有人在看,偏过目光去,原来是纪晓彤——她一直专注地看着他和潘希年两个人,看到费诺看着自己,也没移开双眼,反而满腹心事一般轻轻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一路,一行人沿着穿过整个森林公园的溪水慢慢散步,天气好,阳光顺着高大树木的枝叶缝隙洒落在行人和水流之上,伴着散步道两旁的矮种枫树,倒也很有自相映发而应接不暇的风景。植被学本来是费诺所学的一部分,而纪晓彤也是植物爱好者,看到什么种得茂盛或是罕见的花木都会停下来观赏和辨认一番,话题难免渐渐朝着植物越来越靠拢了。
潘希年眼睛看不见,费诺就带她去摸每一棵植物的花叶,一一告知这是什么植物。变故之前,她家里也是遍植花木,但那都是妈妈的事情,她鲜少关心过,只认得几种家里种得最多的植物,所以当她的手指触摸到枫叶那细绒绒的叶面、月桂那锯齿一般的边缘以及隐藏在橡树叶深处的橡果时,无一不是新奇的感受。
然而再怎样鲜活的触感,也还是无法弥补不能亲眼目睹这一刻景色的遗憾:落叶乔木枝头深深浅浅的金色,枫树的红色,加上松柏的翠色,衬着不着纤云的碧霄,是无比灿烂繁盛的深秋气象。
费诺正看着树梢尽头的天空出神,忽然听见纪晓彤的声音:“啊,这里还有早熟种的茶花。希年,来,在这里。”
纪晓彤领着潘希年来到一蓬茶花丛前,深色的重瓣花朵开在皎白手指间,足以令人目眩。
趁着纪晓彤带她赏玩茶花,程朗走到费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挑了个上风向的位置走开一段,才看着远处的两个人说:“如果保持目前的恢复状况,最快年底就能动手术了。但你想过没有,手术之后怎么办?”
“她现在是因为生病休学,身体好了自然继续回去念书。”
“潘老师和艾姐都走了,就她一个人?”
“总是要一个人的。”费诺沉默了一下,如是说。
程朗偏头看看他:“话是这么说,你要真这么想才好。既然如此,费诺,我也说句不中听的,你不要太宠着希年了,不然到时候怕是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