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目
五彩的丝线,被苏州绣娘的纤纤柔荑牵引穿梭,便在花棚绣架间灵动起来,成了各种各样的猫,它们在猫的美目间流光溢彩生机勃勃。
扑蝶、戏球,五爪如梅花瓣在毛茸茸中憨态可掬着。儿时见过的苏绣上的猫或白或花,具体的形态早已模糊远去,惟有兴致勃勃淘气的印象永远留在了记忆间。而这种印象又被各种童话印证着。
儿时的我腼腆而不善言辞,能讲得好的故事至今被父母在偶尔的回忆间津津乐道地提及,其中便有《小猫钓鱼》。上了小学之后甚至在初中,我仍见过父亲保存着那本绘着彩图的童话书,绿叶红花间,小猫露出雪白的肚皮,仰起脑袋,笨笨地举着爪爪追逐扇动翅膀愈来愈远的蝴蝶,钓鱼竿被他扔在了一边。那时我年幼,坐在父亲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淘气,将“三心二意”、“一心一意”像烙饼般颠来倒去,复述着成人给我们概括出的大道理,不求甚解,只对图书中鲜艳的色彩可爱的形象兴致盎然地研究。当我终于能复述出整个故事,便被安排着在众多亲朋好友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表演。在围观者的喝彩声中,在父亲赞许的眼神中,我小小的心中小小的虚荣便如面团发酵急速膨胀。
多年之后,我再也不会坐在父亲的膝间,勾着他的脖子亲昵。固执己见的父亲和母亲间的间隙日渐沟壑分明,而我也不愿为工作与他的分歧交流。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如迎春花般娇嫩纤弱,如我对于父亲纷繁复杂的心绪般纤弱而不可捉摸。回家的时候,父亲提及母亲早年早起上班无暇顾及我的时候,说起每天早上,如果我没有见到他,总是会扯开哭腔喊:“阿爸!——”我缓缓地摇头说:“我忘记了。”“你竟然忘记了。”父亲有几分失望地说。景物急剧倒退,回到那个只有两层楼的房子里。有一次为了逃避学习,我沉沉地耷拉下眼皮装睡。母亲和父亲合力哄着我,父亲坐在藤椅上,我靠着他的膝盖,母亲拿出一直舍不得吃的桂圆肉,塞到我的手里,我心中一边窃喜着,一边仍然在作懵懂朦胧状。年轻的父母围着年幼的女儿团团转,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阻隔,何等温馨,今日却难觅。每天早上,父亲给我穿着衣服,我背诵着课文,偷偷趁着他不备,将口中积蓄了一夜的气体向他鼻子喷过去。然后迅速躲开,父亲笑骂着:“你真是个坏蛋!”父女二人的笑声便在小小的房间里荡漾。我能回忆起的只有这些,我忘记了父亲如何教我从1数到100,忘记了父亲教会了我哪些故事和童话。而他都记得。
我大了,我想做一只小猫,蜷伏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撒娇,像猫一样地谄媚,用爪爪抓抓那个人的毛发,在他的身上留下梅花的印记,诏告天下那是属于我的私有财产。然而那个人不是父亲。我连自己有了男友都不会向父亲公布。对于父亲要替我张罗男友的想法,我更是一口回绝,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回杭州的时候,父亲送我上车,却被拦在了车站外面。我拿了食物和水,再也无法回头。上车之后,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进来,在车窗的阻隔间,我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日光下,父亲额头上的青筋更加明显,满头的白发如秋日的落叶般刺眼,他眉宇间的忧愁在我的心中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雨季一般湿湿嗒嗒地淌水。
快客启动的时候,我一手紧紧抓着母亲给我做的一碗海鲜方便面,一手和父亲挥别,只有我才能连接起父亲和母亲。爪子飞扬之间,我突然很想用爪爪替他抚平脸上的皱纹。离开了他的视线之后,眼泪终于抗拒不住地心的引力,纷纷扬扬而下。我把头扭向了车窗之外,恰好看到了一个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乖乖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和站在她身边的父亲说话。
终于爪爪蒙面,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