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30年代族群理论在西方兴起以来,研究者对于族群的内涵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观点,即客观文化特征论和主观认同论,前者认为族群是依靠一系列的文化特征来实现认同和凝聚,后者则认为族群主要是相关人群主观认定和建构的结果。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研究者更加重视主观认同对于族群的重要意义。主观认同论者对于这种认同的根源何在又大致有两种观点:一是根基论,认为族群认同是一种原生性的情感,不可替代,具有强大的凝聚力;二是工具论,认为族群认同会随着社会情景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其上往往附着了行动主体的利益诉求。陈心林:《族群理论与中国的族群研究》,《青海民族研究》2006年第1期。就本研究而言,相关族群的族群性表现出主观认同与客观文化特征、根基性与工具性并行不悖的特点。比如,小陂流土家人的“苗家化”说明了文化内涵对于族群身份的重要影响,而大陂流汉人的“土家族化”则反映了族群身份的工具性特征。
[作者简介]陈心林,湖北民族学院南方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仪式视野下的族群——从村际地戏仪式观屯堡人族群的稳定性
张定贵
六百多年的时光流逝,伴随着王朝的更替、社会的变迁,一个似汉非汉、似夷非夷的特殊族群——屯堡人,仍然在贵州高原上继续他们的文化坚守,执著地演绎着具有诸多特质的族群文化——屯堡文化。令人惊讶的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特别是中国社会步入近现代以来,面对外部多种异质性因素不断地对屯堡群落形成影响的时候,为什么屯堡人还有如此执著的坚守,为什么屯堡文化还相对稳定地保存着,是什么方式将不同村落的人们连接在一起形成普遍的文化认同?关于问题的回答,说法众多,有聚落优势说、文化优势说、自我封闭说或概述前说的综合说参见杜应国:《屯堡文化研究的现状及问题》,来源于安顺信息港。,笔者认为这些都有一定道理。但笔者不想概而论之,经过近些年的田野调查和思考,本文选择了屯堡人最具标志性特征的文化事象——地戏作为载体入手,从仪式的角度重点探究村际地戏是如何建构屯堡人族群的稳定性的。当然,这里所讲的稳定性是相对的,与任何事物一样,屯堡人族群在社会历史变迁的过程中不可能一成不变,只不过在社会历史的变迁中,相对于众多民族文化、传统文化所出现较大的变化,而这一族群还保留着颇多的传统内容。
就目前屯堡地戏的研究来看,主要范围有地戏的起源、功能、面具、服饰、唱本、唱腔以及地戏与傩戏的关系、地戏与旅游开发等方面的内容。涉及从仪式的角度研究地戏的成果也有少许,而其中主要是就村落内部的地戏仪式来谈其作用,进而将之推及屯堡人族群、屯堡文化。关注村际地戏仪式的成果,除安顺学者帅学剑的《金官屯地戏队应邀赴伍家关演出的前前后后》参见贵州省安顺市政协宣教文卫体委员会编:《安顺文史资料》第二辑(屯堡文化专辑),第167~189页。一文对村际地戏仪程进行描述之外,目前看到的有广西民族大学熊迅的硕士论文《村落的仪式与变迁——一个屯堡村落中地戏的人类学考察》来源于中国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该文称寨戏)等为数很少的文献涉及此方面的研究,但笔者认为屯堡村际地戏仪式对于屯堡人族群还有更深的意义,它是探究屯堡人族群稳定性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一、屯堡地戏概述
地戏在屯堡村寨通常叫做“跳神”,是屯堡村寨的标志性文化,是屯堡人与非屯堡人相区别的族群性标志之一。安顺屯堡村寨几乎都有地戏,一般一村一堂堂,对于地戏来说是一个量词,有“台”、“部”之意,但“堂”较之更有神圣性。,多者有两堂、三堂,如九溪等少数几个村寨就有三堂,安顺周边的屯堡村寨共有370多堂地戏。
地戏形成的时间无文献记载,只是有关人员作了一些推断,有说是明初由屯堡人的先辈带来的,有说是明代中晚期形成的,有说是清初形成的,也有说是清代末年才有的。地戏上演的内容全是表现我国古代征战故事的武戏,不演如《水浒》之类的反戏,不演儿女情长的言情戏,不演妖魔鬼怪戏(即便演出《封神》也主要突出征战主题),也不见体现元朝、清朝主题的剧目,主要有《封神》、《大破铁阳》、《东周列国志》、《楚汉相争》、《三国演义》、《大反山东》、《四马投唐》、《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粉状楼》、《郭子仪征西》、《残唐》、《二下南唐》(飞龙传)、《初下河东》、《二下河东》、《三下河东》、《九转河东》、《二下偏关》、《八虎闯幽州》、《五虎平南》、《五虎平西》、《岳飞传》、《岳雷扫北》等。
地戏的演出在每年农历正月和七月,正月叫“玩新春”,春节期间择定吉日跳半个月;七月称“跳米花神”,从七月初一至十四也是半个月。地戏的演出在平地上展开,观众围成一个圆圈,或站或坐,演员置身其中在一锣一鼓的伴奏下进行表演。地戏展演时其成员均为男性。演出时,演员头戴青巾,身穿战裙,额顶文将、武将、老将、少将、女将面具,手执木制古代兵器,唱打结合。其声腔近似“弋阳腔”,动作有基本的武打套路。地戏的传承以往如也明代的军籍一样是世袭的,但这些年已有改变,只要师徒之间达成意向,愿学者均可学习。
地戏在本村的演出要经过“开箱”(祝辞、“打素坛”、“请神”、“点鸡”、“无忌”、“点将”、“出马门”、“开场”)——“跳神”(“设朝”、表演)——“封箱”的过程,这其中包含有大量的社会文化信息。一些学者对此也有描述和解读,笔者对本村地戏队在本村展开的地戏仪式也写过类似文章见笔者拙文《仪式过程中的村落、族群和国家》,收入何明主编的《仪式的艺术》一书,预计2008底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屯堡地戏的人类学解读》,系笔者为第六届人类学高级论坛提交的论文;《安顺地戏的社会文化解读》,载于张新民、李红毅主编:《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论丛》(二),巴蜀书社2008年版。。因此,此项内容本文不作重点,只在释读村际地戏仪式的必要之处涉及。
屯堡村寨几乎村村有地戏,这使屯堡人族群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地戏仪式圈,地戏除了在本村展演之外,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在屯堡村寨之间发生的即本文所称的村际地戏仪式,这是本文的研究重点。村际地戏仪式也是在农历的正月和七月进行,要么是发出文书请别的地戏队来本村跳,要么是主动发出帖子到别的村跳,但都得在半月前告知,然后对方经过商定后,同意与否给予正式回复。在本文中,将仪式前后的祭祀和核心内容“跳神”视为仪式状态的主要内容来研究,其目的就是要考察“仪式状态”中的村际地戏仪式对屯堡人“日常状态”的影响,即是对屯堡人族群相对稳定性的作用。村际地戏的“仪式状态”大体包括如下过程:下帖子或发文书——择吉(如甲村想到乙村跳,甲村发出一份告知文书,乙村商定后认为对方懂礼数或有接待条件,同意邀请,并择定吉日)——辞寨(辞别甲村)——入村(进入乙村)——“参桌子”“参桌子”类似猜谜语,取材于屯堡村寨地戏本子的历史人物、历史典故,用毛笔将“题”写在红纸上,放在一张张桌子上,每一张桌子间隔一段距离的摆放在道路上,由来访的外村地戏队解答,不论回答正确与否,均要放鞭炮,但含义不同。能正确回答,这是一种光荣,是一种文化修养的体现,是一种村落文化实力的体现;如果回答不上,则让访客和该村很丢面子。——“跳神”——“接风”——“姑妈挂红”——演出结束(参庙、参树、参水井、参土地等)——回村。这是族群内部互动的重要方式,限于文字篇幅,在此不作描述,可参阅笔者《仪式过程中的村落、族群和国家》和中央民族大学张原的博士论文《在文明与乡野之间——贵州屯堡礼俗生活与历史感的人类学考察》的相关内容。
二、地戏仪式在村落内部的作用
笔者曾经参与《屯堡乡民社会》一书地戏部分的撰写,在该书中认为地戏有以下功能。一是娱乐功能,包括娱人和自娱两个方面;二是健身功能;三是道德教化功能;四是文化传承功能。其中谈及道德教化功能的时认为,地戏作为屯堡人特有的艺术样式,它也会对屯堡人的社会生活产生影响,这主要表现在地戏的意识感化作用上。地戏的题材都是宣传忠、义、勇的,特别是其中的“忠”字。“忠”已经成为村民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一个人自幼生活在这种社会场域里,长期的文化积淀,会使其道德评价标准渗透进人的大脑,大到要忠于国家,小至对人要忠,这成了对一个人的最基本要求。在论述地戏的文化传承功能时,认为一方面地戏使屯堡人接受历史的熏陶,强化了他们的国家意识,另一方面,地戏作为屯堡人特有的文化符号,固化了他们的族群意识。参见孙兆霞等:《屯堡乡民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197~201页。
在2007年10月笔者参加第六届人类学高级论坛提交的论文《屯堡地戏的人类学解读》从三个方面对地戏进一步展开了人类学的解读:一是地戏本身的文化内涵及其对村民心理塑造。认为地戏具有“忠义”、“等级”、“历史”等方面的信息,使村民保持着对国家“历史”的记忆,形成了村落的有序状态。二是在地戏仪式过程中,地戏与村落、族群和“国家”有着密切的关联。地戏仪式过程表达了村落整体的精神诉求,连接了村落的其他文化样式,强化了村民与村落的关系;延伸了对屯堡先祖征战经历的族群记忆,强化了屯堡人的交往互动、族群认同和族群边界;地戏仪式过程自始至终都存在“国家”在场的情形,国家在其中是以“国家符号”和“国家主导价值”而出现的(在此所讲的“国家”是泛指,既有以往的“王朝”,也有现代意义上的“国家”)。三是认为地戏仪式过程是“结构——再结构——结构”的过程,认为屯堡地戏仪式基本不存在“反结构”的情形,而是一种“再结构”,是在指地戏仪式过程中,基于以往村落的社会结构,通过仪式展演再一次肯定和强化村落的主导价值,使村落社会结构进一步巩固的过程。由此得出结论:地戏仪式是一个“结构——再结构——结构”的过程,地戏仪式与村落的结构性、秩序性,让我们思考传统乡村社会的小传统如何与国家大传统相一致的规则和秩序。参见张定贵:《屯堡地戏的人类学解读》,《第六届人类学高级论坛论文集》,第234~242页。
以上研究,主要是着眼于地戏对村落的作用而进行的,尽管其中涉及族群的方面,但都是因为在分析地戏对村落的作用时必须考虑与其相关的因素。对于地戏仪式展演的另一方面——村际地戏仪式对整个族群稳定性的作用明显不够,当然这也不是上述研究的问题指向。因此,笔者对地戏在村落的作用作必要重复的基础上,撰写本文深究一下与之相关的村际地戏仪式对整个族群稳定性的作用。当然,这其中会用到地戏仪式在村落的作用,但这绝不是本文指向问题的目标。
三、村际地戏仪式对屯堡人族群稳定性的作用
以往谈地戏的功能,主要是针对地戏在村落内部而言的(从内向内看),即便涉及族群,大多是一种从内(村落)向外(族群)看的角度,是从局部的、微观的角度来推论的。我们说屯堡村寨集中,是指它相对集中在一个较大的、连片的区域,而在区域内屯堡村寨又实际上是以星罗棋布般的方式处于相对的分散状态。我们要研究地戏,如果以局部的、微观的角度来解析,又结合整体的、宏观的视野来释读,即从内向内、从内向外、从外向内的综合,那可能效果会更佳。地戏在村落内部有很强的道德教化功能、文化传承功能,但这些功能的生成不是孤立的存在的,如果在外围没有一个更大的地戏仪式圈及其所形成的仪式化网络来加固这些功能,那么作为个体的村落地戏及其承载的功能也会难以维持,可能还会为地戏的消逝留下让异质性因素不断侵袭它的更大空间。正是因为一个巨大的地戏仪式圈环绕一个个村落,一个仪式化的网络勾连一个个村落,使地戏仪式在强化村落内部的同时,也使屯堡地戏所倡导的核心价值在整个族群实现了普泛化,从而增强了屯堡人族群的稳定性。地戏仪式圈及仪式化网络的这种加固作用,不是单一的着力于某一方面,而是对整个屯堡人族群系统的诸多方面产生影响,而这些受到影响的方面又反过来稳固了地戏仪式圈及仪式化网络。
这里要陈述清楚的是,屯堡人族群的稳定性可能会有多种因素引起的,只不过限于时间、水平、精力和文字规模等因素的局限,我们暂且抛开其他的一些方面,仅选择村际地戏仪式这一重要的方面去探究村际地戏仪式对屯堡人族群稳定性产生的重要影响。
(一)村际地戏仪式与大传统、小传统
地戏仪式连接了“大传统”,也凸显屯堡人族群“小传统”的特点,使屯堡人族群的稳定性得到加强。地戏除在本村内部展演之外,还有村与村之间的交流互动,这使地戏所倡扬的“惟忠为大”的核心价值不仅在作为个体的一个个村落发挥作用,还使这一价值在整个族群普泛化,形成了族群的意识形态主体,使族群整体连接了国家(王朝)的“大传统”,这使屯堡人虽远离中央王朝,但在主导价值上仍然“同一中国”《太祖洪武实录》,第150页。,没有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屯堡山歌有一个本质性的特征,村民称是“文中取武”,即指屯堡人在对唱山歌时既要唱得文雅,但又要对对方形成进攻或反击的态势和威力。套用这一屯堡人的语法方式,根据地戏的特点,笔者认为地戏就是要强调“武中显文”,通过一整套祭祀和武打情节来突出儒家忠、孝、仁、义、智、信、礼、勇的价值理念。这种教化不仅体现在村落内部地戏仪式展演,也体现在村际(或屯际、或堡际)之间的地戏交流中,经过若干代人的累积,实现多种文化习俗的交融,使黔中各处屯堡人的价值观和规则趋于融合,达到相当高的同质性。
正如朱伟华教授所言:“屯堡文化及地戏活动中最特殊的是在民间生活中表现出对官方正统性的推崇,体现出一种‘在野’状态中的‘在朝’心态,‘边缘’处境中的‘中心’意识,以崇尚正统意识来标榜血统的高贵,形成族群凝聚力。”朱伟华:《汉民族的特殊族群》,维普:http://www.cqvip.com。正是这样一种与大传统的连接,也才使屯堡人有了“根”的依托,这给屯堡人族群的存在创造了根本性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