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那一曲军校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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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军训总会给人留下很多符号性质的记忆,比如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出早操晚点名,以及紧急集合什么的。但对我,那一个月夜,那月下的那幅画,却是永恒。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

无数次在梦中如美国大片里的恢弘画面一般展开的,是那样的一个月光清凉的军校的夜。凌晨三四点的样子,一弯新月高挂,是细细的一钩。清淡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城市主干道旁的军校,一两声江轮的汽笛声不时从不远处的长江上传过来。月影徘徊,绕过梧桐树的婆娑的叶,照在了教学楼下军训大队长朱金亮那张紧绷绷的脸,和他已经有了几分花白的头发上。

他的穿着军用胶鞋的脚在地上来回踱步,步伐极有节奏。朱金亮眯缝起他那双睿智的小眼睛,犀利地不时扫向教学楼的三层。教学楼的一个窗口灯光两灭一闪后,朱金亮果断地举起了手上的哨子,郑重地举到嘴巴跟前,使劲全力吹了起来。“嘟嘟——嘟嘟”,急促的哨音立时划过静谧的夜空。

几秒种的停顿之后,“咣当当”一声响,像是谁把椅子推倒了。须臾,这座前国民党交通部的所在,如今军校的主教学楼,如地震了一般,大地在颤动,树叶哗啦啦作响。但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听上去像是一堆人在黑暗中无声地搏斗,是群殴。按军校的规定,夜间紧急集合是严禁开灯和说话的。

不到三分钟,教学楼前的篮球场上,已经集满了密密匝匝的学员。月光偏来凑趣,借了它的银光,依稀可见小跑着赶来的新生们跌跌撞撞的身影,人人身后背着鼓囊囊的背包,一个个到位后似乎都惊魂未定,背对了同伴让人帮着整理背包,或者低头整理军装和皮带。我落了后,军训中除了吃饭其他事情我似乎一律落后,从内务检查到队列训练再到打靶射击。

郝好永远要被我拖累。这个从军训开始就和我头对头睡在另一张下铺的姐妹,不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就是我在上一世曾救她于水火之中。所以,紧急集合的哨声一起,她打好自己的背包就来帮我,睡觉前一只胶鞋不知被我踢到哪儿去了,郝好爬到床底下摸索好一阵才摸出来。她再帮我系军用皮带,那宽大的长长的一条,只要一紧张我不是系不上就是打不开。终于我们跑出来了,狼狈不堪,仿佛两个迟到的消防员。

宽大的军帽扣在我的圆脑袋上,行进中一下一下地打着我的头,郝好在我后面跟着,不断帮我拽拽系背包的带子,我的背包松松垮垮的明显基础不牢,郝好不放心地又把塞在上面的两只胶鞋顺了一顺。

整队的命令之后,是快速的报数声,而后,大队长朱金亮点名。“刘保国!”“到!”“来云龙!”“到!”“向忠顺!”“到!”“戴忠贤!”“到”“毛殿中!”——“扑哧”一声,我笑出了声,引得周围的几个女生——郝好、朱颜和小妖也是一片会心的笑。班上的五个女生只有我身边的丁素梅没笑,她还轻轻捏了我的手一下以示提醒。

“注意纪律!”军训大队长朱金亮高声警告了一句。我们几个女生才使劲憋住笑。这些名字一个个气势磅礴、掷地有声,有些还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某个形象不那么光彩的古人,于是总是一次次触动我们那根笑的神经。没办法,女生们的思想往往是活泼的,在应该严肃紧张的时刻。

天蒙蒙亮,由新生108人组成的队伍环成一个绿色的长龙绕了操场跑动着,“一二一”的口令声和“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特殊培训的女特工,作别家园远离亲人,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一时间,一种神圣的情感和荒凉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东方的天色渐渐发白发青,早操的队伍似一条长虫一般一路蠕动着身子爬出了军营,一路迤逦着奔上了城市的主干道。我跑在队伍里,只感觉热,头发闷在军帽里,滚下来的汗珠子把脸都浇湿了,模糊了视线里前方的路。空气里弥漫着的是炸油条的香气,那些勤快的早点摊已经开始出摊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队伍的步速突然加快了,由匀速跑步变成急行军的步速。突然,我背上的背包软绵绵的,像是撑不住了要散架,眼看就要扑向大地的怀抱。我有点慌,胶鞋已经滚落下来了。我梦游一般忽然收住了脚步,就要挡在队伍中间了。就在这当口,背包好像长了翅膀,停在半空后突地要向上飞翔。一双仿佛从天而降的大手牢牢地从后面把我的背包接住了。“快,跟上!”一个急促的声音对我命令着。随后我的身子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确切地说是托了一下。背包飞走了,连背包带都跟着三下五除二地从我身上给拽走了。我像个被松了绑的犯人一般,立刻身心轻盈。

队伍最终在一座大桥上停住了。桥下,涌动着的,竟是一派浩瀚的汪洋。长江!这浩浩荡荡的水流一路澎湃欢歌,敲击着江岸,跃动着灵性,不停歇地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腾着。远处有帆影流连,第一班江轮开动出来了,汽笛声悠扬响亮,仿佛在向长江一声声地道着“早安”!此刻晨曦已破,东方天边上的一轮红日,正一路升腾着往上挪。队伍宣布解散,学员们跑向桥栏,聚拢着欢呼着,把军帽拿在手上晃动着,向江轮上的人招呼着,而后,向空中抛去。

我也跟着大部队欢呼了好一阵,深切感受着一种革命军人的浪漫。激动好久我才忽然想到去队伍里找那个帮我接背包的人,是他。背着两个背包的人不难找。此刻,他正站在欢腾的人群外,望着长江独自屏神静气,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任天行”!

他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唤,目光也在寻找着什么。一双闪亮的眸子,掩不住他的骄傲和神气。当我们彼此就要奔向对方的一刻,朱金亮吹响了集合的哨音。

新生们回到军校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解散后的队伍乱纷纷的,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早饭后新生们被拉上了一辆大卡车,说是到野外的一处靶场练习射击。这一去就是一天,连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回到军校已是日落西山了。晚上就寝前,我蓦然想起自己的背包来。正在着急,这当口,门口有人高喊着我的名字。

“叶小米,叶小米!”是在叫我。

我跃到宿舍门口,一撩门帘走了出来。走廊的那一头,一个宽肩膀高身量的男生正笑吟吟地站在走廊暗淡的光影里。他侧肩背着个背包。刚发的土布军用白衬衫扎在军裤里,显出一种素朴和干练的美感。军用的白衬衫是粗布的料子,不够挺,颜色不够白,穿在他身上却是那般熨帖。他的一双眸子在暗影里星星一般闪亮,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月光一样皎洁。他的身材那么的挺拔,背包的姿态优雅得让人觉得,他背着的不是四方的背包,而是一架手风琴或者一把吉他。

是他。任天行。

永远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