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复查、理发和领军装,是新生们到军校报到之后的开门三件事。
因为一直把眼镜藏着没敢堂而皇之地戴出来,开头的几天里我一直有点懵里懵懂的。离开北京时,飒飒秋风已经把白杨树刮得哗哗作响,秋意已至。而位于长江边上的江城却还是实打实的夏天。气温居高不下,天气闷热难当。长江上的水汽格外充沛,因而令人感到天天在蒸着桑拿一般。没有了眼镜的帮助,我眼前的人物和景象都多少有些混沌不清,大脑也有点缺氧似的跟不上趟。
别以为进了军校的大门就万事大吉了,由于还有一次体检复查,新生们都心照不宣地提着神儿呢。我的近视度并不深,视力测试也完全符合这所文科军事院校的招生条件。可眼看着班上除了廖凡,再也没有人戴眼镜,我不由自惭形秽,宁肯裸着两只眼睛凝望模糊的世界。从高中我就戴上了别的女生避之唯恐不及的眼镜,我只是觉得戴上眼镜很有气质,很容易让我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小女生们彻底划清界限。而直到三个月的军训结束后,上课的第一天,我迟疑着把眼镜戴上,无意中四处一望,眼镜们已经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时候,我不由哑然失笑。朱颜也有些轻度近视,但她就是坚持着不戴眼镜。她说:“女人一戴眼镜就毁掉了哎,谈起恋爱来,磕磕绊绊的,接个吻都麻烦。”
体检结果出来有人大放悲声,还是个男生。正是午饭的时候,他拿到了那张决定命运的血液化验单,据传是肝功能不正常。那男生放下手里的饭碗就哭开了,很快就被两个学员架了出去。两条长腿像面条一般软软地悬在空中,无辜得很。我看不清那号啕着的男生的面容,面条挂在半空的造型却是刻骨铭心,而那满腹冤屈的哭声也是声声入耳。记忆里,只有在周总理和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才在公共场合才听到过类似这样的悲声大放。军校的神秘和冷酷,在这一声声的号哭中瞬间揭开了冰山一角。
理发的场面可说是蔚为壮观。教学楼前一字排开五把椅子,五名理发师同时展开手中的推子和剪刀。新生们在每一个师傅身后自觉地排好了队,带着些许忐忑上了理发椅,而后近乎麻木地走下理发椅。因为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理发,理发师傅完全不需要征求你的任何意见。他们就像从筐里拾捡起一只粗皮糙肤的土豆,而后利落地动手操练,只几下,就把你削成了一个军校所要求的制式土豆。男生被削成了一律的小平头,个个成了建国之初的进步青年;女生则被理成了一水儿的短发,个个可以出演《红色娘子军》里的红军女战士。
11名女生们单排了一队,这一届也就12名女生,哲学系和历史系各五名,新闻系两名。郝好来报到时就已经是齐耳短发,完全符合发型要求,所以没排在我们中间,已经赶去领军装了。排队等待理发的男生们都不自觉地往女生这边看,带着些好奇和惋惜的表情,一边还有人窃窃私语。那个一入学即集无数火辣目光于一身的姚小遥,走上理发椅的一刻,表情肃穆得与走向铡刀的刘胡兰有一拼。而众男生们望着小遥根根秀发飘落,一头青丝转瞬被削去大半,那充满悲愤的眼神,简直就是众乡亲目送刘胡兰时的情景再现。
小遥走下理发椅的时候焕然一新,长发依依的多情女郎摇身一变成了干练帅气的短发女兵。美女实在是不容易被打败的,甚至,一头短发映衬的她,眼睛更大更亮,气质里一下多了几分果断麻利。但小遥一触及周遭那些热切的目光,两腮倏地就滚落了两行泪,令人猝不及防,像是晴朗的天空上突然降下了几滴太阳雨。这太阳雨令理发现场的空气骤然间伤感起来。丁素梅走上前搂住小遥,红着眼圈在小遥耳畔轻声柔语。丁素梅刚刚把肩头的两把刷子辫削掉,与小遥可谓是心有戚戚。
朱颜从理发椅下来的时候,理发现场的人已经寥落起来,男生们顶着土豆脑袋散开去了大半,才使得现场的压抑气氛不至于掉落谷底。朱颜的头发被剪得短短的,按照条令上的说法,是标准的青春式。可如今看上去青春倒是有了,无奈性别给丢了。朱颜掏出面小镜子左照右照,嘟个嘴不满意。
哲学系的最后一个女生也就是我,坐到理发椅上去的时候,不知是理发师傅对改颜换面的女生们有了恻隐之心,还是我圆乎乎的模样给了他创作灵感。理发师傅俯下身对我左观右察,而后手起刀落,不是砍我脑袋,而是给我剪了一个标准的童花头出来。于是顷刻间我圆乎乎的脑袋上便似扣上了半个西瓜一般,齐齐的刘海儿遮住了大半额头,紧接着就是两只圆圆的眼睛,圆头圆脑的鼻子,连嘴巴都给带成圆的,圆嘟嘟的上下唇呈现撅嘴的造型,像是跟谁赌着气。我顶着新发式出现在晚饭桌上的时候,男生们都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我虽没戴眼镜,但还是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关注,我愿意一相情愿把这样的目光理解为“惊艳”。文学女生多少都有自恋癖。
军装下发之后,女生们的婀娜身段全不见了。我胸前的军装紧绷绷一片。不是我刻意制造女性魅力,那时候对这个还是相当蒙昧、挺纯真无邪的。我喜欢宽松,可这已经是军装短袖上装里的最大号了。
历史系的一个叫余丽娜的女生当即摸出剪子,准备对我军的制式军服进行自行改装,但还没容她下刀子,就被她们的班主任当场呵斥了一顿并立即没收了凶器。实在地说,军装穿在女生们身上并不难看,别有一种素朴清纯的美感。但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年轻得眼睛里只有万紫千红、争奇斗艳的春天。
穿上军装后,男生们的喜悦却是由衷的,特别是那些农村来的同学,军装穿上了就不下身。记得入学的时候,农村来的男生们步履沉稳地出现在了校园里。他们一个个面庞黝黑,发型带着浓重的乡气,衣着的颜色不是太沉就是太花,样式也过于守旧,手上的行李更是简朴到一个布包袱了事,其特征与那时节街头刚冒出来的民工无异。但是等军校给大家统一理了发,再换上新发的军装,这些农村男生的精气神儿一下就出来了。黑的皮肤成了阳刚的标志,配上军校统一打理的平头,新发的军装又上了身,有款有型的,辉映得整个人亮堂堂的,简直可以称得上英武帅气了。他们相互交换着喜悦的眼神,彼此认真地打量着,你给我整整肩章,我给你上上领花,一个个神气活现忍不住说了——这军校还真上对了!
小小的失望过后,女生们也不由沉浸在一派喜悦之中。眉梢带喜忍不住对着镜子照了一遍又一遍,并很快举着相机出现在一切能出现的场合,把她们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飒爽英姿摄进镜头。我也有点兴奋,跟在笑声朗朗的女生们后头,忍不住也搔首弄姿,让她们给狠拍了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