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地在雪地上打了滚,漂亮的一滚。而后,拍拍军裤上的雪,跌跌撞撞起身朝我们的教学楼跑去。我跑进大楼,跑上二楼我们的教室,气喘吁吁却尽量从容淡定地喊了声:“报告!”而后,在任课教授温和的目光下,值班员冷峻的注视下,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坐回到了我的座位上去。
不等下课,我就把那张专家号,一路传到了他的手里。任天行吃惊地握着那张小纸条,嘴巴张得老大。而后,在人群里终于寻到了我的目光,欣喜地冲我一笑,充满深情地,久久凝望着我。我很是矜持,只是淡然地,冲他点了下头,而后傲然地转头,望向了前面的黑板。
天,眼前的黑板怎么满是金星呢?天哪,我的腿!
一阵从未感受过的强烈的剧痛,突然而猛烈地袭击了我的左膝盖,一阵要命的生疼过后,沉闷而鲁钝的疼痛,牢牢地吞噬了我的左腿。隔着毛裤,我感觉我的膝盖处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突突突地往外冒,像一眼不断吐着水流的泉眼,还是温泉。
我仰面躺倒在军校锅炉房边的雪地上,两只手抱着刚刚受过重创的左腿,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罪魁祸首,是埋藏在雪地里的一块锋利坚硬的石块。几秒钟前,我的左膝盖刚刚与它进行了零距离的隆重而热烈的会晤。当两个年轻的锅炉工发现我的时候,我的左腿上的军裤,几乎被血完全染红了。雪地上,落下一片令人骇然的红色。
当我被担架抬到门诊部的急诊室的时候,医生用剪刀剪开我的军裤左裤腿以及毛裤,查看伤情的时候,这一刻,疼痛感似乎不那么剧烈难当了。我起身央求医生:“求求您,千万别跟我们区队上说啊。”医生望了我,一脸的无奈和痛惜:“姑娘,你可真是个女八路啊!都摔成这样了,得马上送军区总院手术,不通知你们区队不行呢。”
在同一天里,我第二次出现在了军区总院的走廊上。不同的是,上一次我是站着进来的,这一次,我是被护士们用担架抬进来的。
当我仰面躺在了水银灯下,我很清醒,知道这不是拍电影,我是在手术台上。刚才拍片的结果我已知道了——左腿髌骨粉碎性骨折,有点出乎意料。没想到,那样的一摔就能摔成如此后果,我的髌骨怎么那么不经摔呢!
手术上麻药之前,医生按照惯例问我:“早上吃东西了吗?”“吃了。”我平静作答。
现实都已经这样了,刚才在门诊部,匆匆赶来的系主任在查看了我的伤情后,面色铁青,但还是对医生说了:“赶紧送总院,抓紧时间!绝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早饭吃了什么?”医生接着问。吃了什么?这个也要回答吗?难道会直接影响到我的手术?
“吃了,吃了一套烧饼夹油条,还有,两只烧卖、两块糍粑。”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轰”的一声,不知怎么,手术室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笑了,气氛很欢快,不像是要开始一场修复髌骨的手术,倒像是一场话题轻松的私人聚会。我发现在一涉及到我的饭量问题,周围总是笑声相伴。
“来,让我看看。跳墙啊。女八路一个嘛!”今天这是第二次了,有人夸我是女八路。我的主刀大夫显然对我印象极好。
两个小时的手术过后,我被推出手术室的一刻,眼前,一下出现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容啊。郝好、朱颜和小妖,还有丁素梅、邓班长、张雪飞、廖凡,当然,还有他,任天行,以及那么多的同学。绿压压的一片军装,把一条走廊都涂抹成了绿色。几个女生的眼睛都红红的,哎,她们真是太脆弱了。到现在,我还没掉一滴泪呢。
我把手伸向军装的上衣口袋,因为是局麻,我的脑子还够清醒。我掏出学员证,把里面的那个白色的纸条取下来,一把攥在手心里。而后,我朝郝好招了招手。我很清醒,这时绝对不能直接喊他。处理这些大事,还得找党员郝好,让郝好转给他。
从北京开会归来,才下飞机就一路赶来的老安出现在我的病床前的时候,我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麻药的劲已经过了,疼痛又一次包围了我。老安几乎是一下子扑到我的病床前的,顾不得避讳,他轻轻撩开了盖在我左腿上的被子。眼望着厚厚的一层白石膏上上斑驳的红色的血迹,老安的眼圈一下红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而后迅速走向病房的一角,铁青了脸,在病房里来回踱步。
我不敢做声,赶紧闭上眼做昏迷状。
“叶小米,你不用装,我知道你醒着的。那你就闭着眼听我说好了。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翻墙外出都不对,这次的处理不会轻,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好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把伤养好是当前的重点。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先跟郝好谈谈。”老安走到我的病床边,说话的语速从来没有这么快,显然生着气呢。
我不敢睁眼与他对视,所以继续紧闭着眼睛。我感觉我的被角被人掖了掖,而后,我听到了离开的脚步声。很快,一直坐在我身边的郝好应该是从床边站起来了,凳子腿响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老安有意压低的声音:“郝好,你先辛苦一夜。我马上找两个女兵来替你。多做做小米的思想工作,别让她背包袱。哎,她这回受大罪了。我先回学校去了。一会儿,我让你阿姨炖点汤先送来。”关门的声音,那脚步声远了。
我没有睁眼,眼睛里却痒得厉害。
夜半,我被疼痛揪扯着神经醒来,想摸摸左腿,摸着的却是打了一圈的轮胎一般的石膏。身旁,郝好大睁着眼坐在黑暗里,见我动了,赶紧俯身下来,问我是否要喝水是否要小便。我摇头。一时间我心里忽然涌满了难过。
这次行动的代价是否太大了?给郝好,给老安,给所有关心我牵挂我的人,是不是增添了过多的负担了呢?而且,我怎么跟他们说呢?我跳墙的动机是什么?我绝对不能,不能给任天行带来无端的烦恼。这样想来,眼前的事情真是一团的乱麻。此时,眼泪不听话地顺着我的眼角倏然落下,郝好擦啊擦啊的。最后,她抱住我的头,哭得比我还凶,眼泪把我的头发都打湿了。
当我再次开始我的直立行走生涯,已经是我在病床上躺了40天之后了。又经过了一个寒假的休整,我的腿伤基本好利落了。这期间,任天行的老师的手术也很成功,老师出院前,还和任天行一起来看过我,这个面容清瘦而不失风度的老者,握了我的手直说感谢。
回到宿舍,朱颜第一个喊我“陈阿泰”,宿舍里的女生很快都喊起来了。陈阿泰是老电影《海霞》里的那个瘸子老特务,腿里面装了台发报机的。朱颜说,你现在膝盖里固定了钢板和钢针,跟发报机不相上下,完全有理由与之媲美。
这次的翻越围墙,令我一下成了军校里的名人,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们的军校历史上,峥嵘岁月稠风流人物多,翻墙头的勇士前赴后继英雄辈出,但把墙头翻出这般悲壮和惨烈的,我绝对是第一人。因为,我把自己摔成了个瘸子。当然,只是在那40天的医院生活和出院后的短暂时期。寒假归来我就又健步如飞了。
刚出院的那段时间,我拖着微跛的左腿,走在校园中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是被包围在一片神色肃穆眼神凝重的注视中。学员们背后管我叫做“烈女”,这是朱颜听到后告诉我的。我一下有些飘飘然起来,要不是腿伤没好利落,真想马上开始我的晚间长跑。我的腿早痒痒了。张雪飞最夸张,一见我,就大呼小叫起来:“叶大导演,我服!我服你啊!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你要真摔成了个瘸子,作家倒是当上了,整天坐着呗。可那啥,那个人问题呢?可瞎了。白马王子不能爱个瘸子公主吧,你说你这一辈子可咋整啊。”
这次跳墙事件最令人沮丧的后果,并不是我档案袋里新增加的那个警告处分,倒不是两年的军校生活已经把我修炼得宠辱不惊了,而是我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军校学员,做出这样的越轨行为,得到这样的一种处理,实在也是在情理之中法则之内,因而,我虽然有些沮丧,但绝对没有一点点的委屈。让我感觉别扭的是,还在我住院期间,来医院探望我的任天行,已经开始用一种与之前他看我的眼光完全不同的眼光来看我了。那目光显然是炽热的,温度升高了许多。但我总感觉,那里头有太多的同情和怜惜。我激动不起来。我不需要我的罗切斯特有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绝对不是我所需要的。
听郝好说,当任天行拿到我托郝好代转的那张专家号之后,曾经想把一切责任担当下来,他找到老安,一直谈到深夜。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因为没有参与此次翻墙事件的证据,因而并不在被责罚之列。我被他感动了,甚至越发觉得,我对他的那一番近乎痛苦的思慕并没有枉然。这,绝对是一个真正的汉子。可是,当他开始用那样的一种目光注视我的时候,我又落入了新一种的痛苦中。如果我的爱情是这样来临的,仅仅因为我为心爱的人做了一件事,并且,摔伤了,他就义无反顾地决定来爱我,赐予我爱情,那我宁肯孤独,宁肯一个人在无尽的暗夜里,无望地想他,也不愿,如此轻而易举,就享用他那成分复杂的感情。我要的爱情,是山泉一样清冽的,绝无杂质的爱情!我,真很矛盾。
寒假归来,江城正在一派雨夹雪的迷茫中。走进寂寥的军校校园,我遇见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他。上天有时就是这样奇特,它随意那么一铺排的人生格局,恰恰就命中了你心中最深的那个念头。但我提前回学校倒不是为了任天行,我实在是厌烦了我妈的唠叨,起因,自然是我那个对她来讲不亚于原子弹轰炸的警告处分。好在父亲并没有狠狠地说我或者沉沉地叹气,他只是把我膝盖上的那个老虎嘴一样的伤口仔细察看,良久,才轻声说了一句:“这伤口会跟着你一辈子的了。一个女娃娃,要学会爱护自己啊!”
任天行提前回来倒不奇怪,他总是利用假期出游而行踪不定,这次的理由是,大雪封山,所以早早就从家里动身了。他明显地瘦了,一张长脸更加凛然。当天晚饭时,他邀请我一起去夫子庙逛逛,我以腿伤没好利落为由拒绝了。但当他举着一束黄色的腊梅花站在女生宿舍楼的楼下,高喊着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实在说不出那个“不”字。还在新年里,女生宿舍楼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的三两间宿舍有了动静。女宿监还没有上班,门口没有了把守,但任天行依旧按照男生们的老习惯,只是在宿舍楼下喊着我。
细密的鞭炮声包围着江城,又正赶上雨雪缠绵的冬天的尾声。因还在年节里,整个城市还沉浸在一派过年的喜气里。新年逛夫子庙看花灯,是江城著名的一项传统活动。因为还没有开学,我们的外出十分顺畅。
那天的游园,任天行的兴致很高。他带了我,还专门租了一条小船,在秦淮河上畅游了一番。当任天行从摇橹的艄公手上接过船桨,说笑着划将起来,细密的小雪花落在他肩头的时候,我的眼神一定又变得迷离起来了。这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男生啊。他身上最感染人的地方,不是他的才情也不是他的骄傲,而是他身上这种真实而鲜活的能量,令你不由被他带动,有种想和他一起熊熊燃烧不惧烈焰焚身的冲动。
游园归来,我们走在寂静无人的校园里,一路没有说话,似乎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任天行把我送到了女生宿舍的楼下,望了只有三两灯光的近乎黑漆漆的一幢楼,在我的要求下,他没有停下脚步,护送我上了楼。
任天行在我的指引下上了二楼,一直把我送到了我的宿舍门前。我掏出钥匙开了门,相互道了“再见”,他便扭头往外走。不知怎地,我突然一阵冲动,一把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胳膊。
黑暗中,他背对着我,宽大的肩膀像是哆嗦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轻声问:“害怕了是吗?没事的。”我没有回答,拽着他胳膊的手却没有松。
“傻丫头!”一回身,他猛然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好大好暖和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仿佛一股电流涌遍全身。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这样近距离地靠近我。他的鼻息,拂动着我额前的头发。他的眼睛,仿佛暗夜中燃烧着的两团火。
我不敢看他了,赶紧低头。我费了多大的劲儿啊,才把自己稳住了。我胡乱地说着:“我只是,只是……你别多想,要是别人的话,我也会那么做的。”
他的手一下松开了我,眼睛望向了别处。
“你,你有女朋友,对吗?”我声音很轻地问他。鬼使神差,这种时候,我问这个干吗啊?
一阵沉默,格外漫长。
“仅仅是因为这个吗?”他问得很含糊,他并不看我。
沉默,依旧很漫长。
任天行猛地转身,甩开两手,大踏步地走开了。我望了望他,望了他一步步走向走廊的楼梯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进了宿舍,把灯拉开了。一枝腊梅花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送的腊梅花,因为一时找不到瓶子,被我浸在了我的军用搪瓷水杯里。那半透明的金黄色的花瓣,似蝉翼一般微微抖动。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映衬得花朵有一种突兀的美丽。
我望着这花,一个人呆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