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天真正来临了,一连几天的大雪,把这个长江边上的城市完全包裹在一片晶莹世界之中。
一连几个晚上,任天行在图书馆的走廊上来回踱步,不停地吸烟。透过宽大的落地窗,这一幕都被阅览室里的我看在了眼里。他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我装作倒水,一次次往楼下的值班室跑,有意经过任天行的身边。但每次,他都是礼貌地点点头,并没有要和我展开谈话的意思。
食堂开饭的时候,我见他端着满满两盆饭菜从我面前走过,而后下楼,走进一片茫茫雪地中去了。我偷偷跟出来,站在食堂的窗口望了他,雪地上,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像是往学院招待所的方向去了。
家里来人了?莫非,是女朋友突然驾到?我胡思乱想着,连张雪飞在我面前不停地晃动着他的两只手都没在意。
“叶大导演,想什么呢?”张雪飞干脆冲我喊了一嗓子。
我抬眼见是张雪飞,马上没好气。自从《青春之歌》一炮打响之后,这个于永泽的扮演者也立时成了军校里的明星,尤其是那些新入学的小女生,见了张雪飞都乐,一边捂着嘴悄悄通报:“看呢,于永泽来了。”张雪飞自然很是陶醉,为了树立自己的经典形象,他甚至把发式都改成了于永泽那样的发糕头。而今,见了眼前的发糕头我就生气,一个男人自恋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你还有什么能跟他说得清?于是,我白了他一眼,傲然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导演,导演,你别生气啊,我怎么招你了吗?”张雪飞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任天行怎么回事?”我开门见山。
“你问任天行呀,哦,他家乡的老师来了,来看病,想找家大医院动手术。是任天行写信叫他来的,还有他老师的女儿,在招待所住着呢。”张雪飞一板一眼告诉我。
“什么病?这么急?”我停下了步子。
“说是胃癌。”张雪飞绷住了脸。
“那手术什么时候做?”我问。
“哎,这不任天行正为这事儿发愁呢。星期天他去军区总院问过了,得先找专家看了才能住院手术。可挂个号特别难,一大早就得跑那儿候着,可咱们军校这作息你知道,叫人咋整啊你说?”张雪飞皱上了眉。
我没有说话。
不如我帮帮他。这个想法很自然就冒了出来。
当天晚上晚自习后,我到队部拨了个电话,想找父母的战友潘叔叔帮忙。队部里只有公务员一个人,老安这两天不在,他去北京开会了,要周日才回来。来江城上学我总去潘叔叔家玩,他的大女儿就在军区总院工作。可是十分不巧的是,潘家姐姐去上海第二军医大学进修去了。
本来是想给任天行一个意外的惊喜的,可眼前,一线光明的线索忽然就断了。我不觉满面失望。从队部出来,正好和任天行撞了个正着。“傻丫头,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他还有心和我开玩笑。
“你,你,你老师还好吧?”我忍不住就问出来了。在任天行面前,我完全没有了在别的男生面前的那份自如和洒脱,总是脑子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我老师?你怎么知道的?不好,情况非常不好。我正准备打个电话再托托人,看能不能先把号挂上。”他匆匆说了几句,就进了队部。
那时节医院还没有电话预约挂号,也没有网上挂号,更没有开通绿色直通车之类的。所以,当十分钟后,我躲在走廊的暗影里,见任天行低头耷脑地从队部出来,我一点也不感觉惊讶。
帮帮他,帮帮他!这个念头一但在我脑海里升腾起来,就像一簇扔到枯草堆里的柴火一般,腾一下就烧起来了,火光越来越亮,照得我的脸发红发烫。辗转难眠中,我把一切都盘算好了。明天,就明天!老安不在,明天前两堂课是自习,一切仿佛天助。
天色黑沉沉的,蒙昧得还像是在夜半。我披衣起床,悄悄出了宿舍。女生宿舍楼下,值班员是两个我们这一届的历史系男生,正穿着军大衣双手揉搓着耳朵,在雪地里不停地踱步。天实在太冷了,想打个瞌睡都迷瞪不起来。他们望着我从楼上下来,友好地冲我点了个头。我每天晚上坚持跑步的光荣事迹,早已在我们这一届的学员中广为流传,要不是眼前我的身材还不是那么立竿见影地立刻苗条起来,估计在民间的轰动还应该更加剧烈一些。所以,即使是在清晨见着我,值班员们的表情倒也没有显露出惊讶。
我在操场跑了两圈,这是做给值班员看的。否则,一旦他们起疑心,我的全盘计划就有可能功亏一篑。估计他们的脑海里已经留存住了我奔跑的身影,我便突然转换了方向,在离他们最远的一个对角线点上,开始转身朝军校图书馆的方向疾奔。好在道路上的雪已经被我们白天清扫干净了,否则我不能跑那么快。我必须抓紧时间,一定要在起床号响之前,找好我的安全着陆点。
我像一条警犬一样,沿着图书馆边上的围墙,一步一步察看着地形。脚下的雪,被我踩得咯吱作响。但我突然意识到,从这里翻跃围墙,不是正好被图书馆里的人望了个正着吗?原本我首先考虑这里,是因为这里的围墙内外,有很多的灌木,可以攀缘而上或者顺势而下。我的邓班长当初就是由这里,奔向他的花房姑娘,而在归途中身陷囹圄的。他当初看好这里,恐怕也是出于和我同样的考虑。可不同的是他是夜间操作而我是要在大白天完成这套艰巨的动作。于是我又沿着围墙走出去很远一段,终于,我看到了一处相当理想的圣地。这里的围墙正对着军校的锅炉房,从外头看好找目标,而且这里少有人来,很安全。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里没有什么树,要是从外面翻进来的话,恐怕只能硬往下跳了。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只能靠自己克服了。下定了决心,我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六点三十五分,离起床号响还有五分钟。今天,我必须格外精确地计划我的时间,在每一个步骤上。我马上开始往操场赶,起床号在我刚刚站定脚步的一刻,昂扬地响起来了。
终于盼到小妖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队伍里,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今天早饭帮我请个假,就说我肚子疼。早饭后集合再帮我说一声,就说我直接去图书馆了。”小妖望了我,眼睛里的睡意一下没了,满是惊异和怀疑,她轻握了一下我的一只手说:“你又要外出?莫胡来哦。当心一点。”
请假这种事我向来喜欢找小妖。比如眼前,如果换了朱颜,她肯定会大惊小怪地望上你一眼,而后扬着嗓子问你:“怎么,你大姨妈又来了,不是上周才来过吗?”换了郝好呢,她一定要盘问你半天,并且绝对的热情似火,她肯定会自己先不吃,就一准儿把热腾腾的早饭给你打回宿舍来。对同志如春天般的温暖那句话,我觉得就是为郝好准备的。并且,但凡小妖去请假,总是一路顺畅。人家对美女热情不奇怪,是个男人都喜欢美女。这世界历来就是美女的天下,要不世界小姐大赛一年比一年办得火呢。海伦事件之后,我明显成熟不少,并且正努力向美女看齐。
整队过后,我们的队伍跑出了军校的大门,跨上了城市的主干道旁的林荫道。我的心忍不住“怦怦怦”急跳了几下。终于,我们的队伍就要拐进一条小街了,我猛地弯下腰,揉搓起自己的左脚脚面来。队尾的郝好和小妖回头直望我,我赶紧冲她们摆了下手。灰蒙蒙的天色中,她们的身影,很快随着远去的队伍模糊起来。
我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六点四十五分。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军区总院的方向,开始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起来,不是我的腿或脚有问题,而是一些积雪的路段,还没有清扫彻底,残雪束缚了我急切的脚步。
不是我故意玩酷要表演雪中飞,而是从我们这里通往军区总院并没有直达车。街上早班的公共汽车少得可怜,出租车在那年头基本和飞机一样少见,于是,我索性以步带车,先跑到那个中转站再说。
当我一身热腾气地跑到换乘车站的时候,我再次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一刻,我整整跑了半个小时,五站地。还好,我跟着上早班的人流,挤上了一辆刚刚进站的公共汽车。
车窗外的天色依旧昏沉,看来今天依然是个阴天。车上的人挤得厉害,但还是没有挡住一股油香在车箱里飘散。像是烧饼夹油条的味道啊。烘烤出炉的烧饼,发散出的是实实在在的面香。而炸油条的香气要浓烈许多,香喷喷、油汪汪勾出你的口水没商量。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吞咽下一喉咙的口水。而后,闭目养神,运筹帷幄。保持镇定!必须保持镇定!现在还不是尽享人间美味的时候。来日方长,后会有期。等胜利完成了任务,再好好犒劳自己不迟。
当我从这辆越来越挤的公共汽车上,几乎像是被人流猛然推下来一般,终于站到了军区总院对面的车站上,我迅速看了一眼手表,八点九分。挂号的话,是不是已经有些迟了?我再一次飞奔起来,不顾来往的车辆大跨步跑过了马路,进了总院的大门。
四十分钟之后,我终于拿到了一张专家号,是专家号耶。实情是,当我面前黑压压的人群一点点消失,长长的队伍终于磨蹭到挂号窗口的时候,哪里还有专家号的芳踪吗?我满面失望而又着实不甘心。一个面容朴素长相老实的中年妇女挤到了我面前,轻声问道:“小妹妹,要专家号吗?”
明白了吧。我的专家号从何而来呢?是我买的,花了我两个月的津贴,从这个中年妇女手里买的。她一路叨咕着说她两点就来排队了,开口要我三个月的津贴。经过一番砍价,我给自己省下了一个月的津贴。其实我身上也就带了两个半月的津贴,有一个月的,还是昨晚管小妖借的。我小心地把那张专家号夹在了我的学员证的塑料封皮里,压在我的照片上。
我得意非常,但没有忘记必须在十点前,也就是上午的后两堂课上课前赶回学校去。再次坐上公共汽车时,我望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九点过五分。时间还是很紧张的啊。当我在中转站换车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在车站边的小吃摊上,掏出身上剩余的钱,买了五套烧饼夹油条,以及五只烧卖、五块糍粑。我是个多么好的人呢,自己享受美味的同时,没忘记给我的室友们带点好吃的回去。我被自己感动着,在晃动的车厢里,大口享受着美好生活所赐予的美食。
车子停停开开,上班的高峰了,路上虽没有现在这么堵,但也不那么顺畅。我有点着急,已经是九点四十一分了啊。离上课时间,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了。情急之下,我又吃下了两只烧卖和两块糍粑。革命就是长征,力量的积蓄是必要的。
当我终于找到锅炉房外的那一处围墙,已经是十点差五分了。天,看来要迟到了。值班员报告的时候,肯定会注意到我的缺席了。已经这样了,豁出去吧。抓紧一下,或许还来得及。我上蹿下跳的,却就是攀不上军校的围墙。围墙一人多高,上面还横竖立着些尖利的铁棱,足有两米三四的样子。我的身手显然对付不了啊。此刻,我不由很是佩服我们的先驱者——我亲爱的邓班长起来。真是计划中的失误,我满面沮丧茫然四顾。几米外,一个戴着大口罩的清洁工姑娘,立在一辆垃圾车旁,口罩上方两只好看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我。
在垃圾车和姑娘的托举下,我爬上了围墙,临了,我把手上剩下的所有早点,赠送给了这位可爱的清洁工姑娘。军民鱼水一家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呢。
当我顺利攀上墙头之后,面临的下一个严峻问题是,我怎么平安着陆。
我像个笨拙的狗熊一般,终于把自己调整成了面向围墙里侧,屁股上顶着尖棱子,可以随时跳下的姿势。可,我的头怎么这么晕啊。我胆怯了。我伸手摸摸军装上衣口袋里的学员证,那硬硬的还在,这就好,专家号就压在我的照片上。我的周身顿时充满了力量。
想到老班长邓海云,想想狼牙山五壮士,想想投江的八女,我一闭眼,纵身跳下了,这万丈悬崖一般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