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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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对我的心知道多少?(3)

第二个重要的姐妹场景还是发生在艾莉诺的卧室,但这一次是在詹宁斯太太(Mrs.?Jennings)位于伦敦的家中。这个场景抓取的是两姐妹沉浸于各自对失误处理中的情景。艾莉诺关上门,身处门框之内,这表明她已经知道了露西与爱德华订婚的事。鉴于房门与艾莉诺之间的紧密关联,她在听到爱德华不会抛弃露西这个消息时关上一扇门的动作,正完美地象征了刚刚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事。玛丽安问道:“艾莉诺,你的心在哪里?”这时,艾莉诺爆发了,她作出了激烈的反应:“你对我的心知道多少?你除了自己的痛苦之外,还知道些什么?”艾莉诺再也无法忍受玛丽安的浪漫信念以及她罔顾内心和情感之外的事情的举止。将理智抛在一边而选择将情感和自发性放在首位的玛丽安让自己沉浸在肝肠寸断之中,这让她几乎不可能真正对他人抱以同情。她能够理解艾莉诺的境况,只是从自己的激情视角出发,而不是从艾莉诺的理性和理智的视角去看。艾莉诺之所以会如此激烈地痛批玛丽安,是因为她在玛丽安身上不仅看到了这种浪漫信念可能会导致的自我中心之举,而且也看到她觉得遭到了否定的诚实和真实元素。这里,艾莉诺对适当的准则和行为的坚定不渝的奉献已经碾碎了她的克制,因而她实际上确实是对玛丽安作出了惊人的情绪反应—但这种情绪是对理智的重要性的强调,以及对玛丽安的浪漫主义已经使她产生的自我中心的抵制。在这个场景的后半部分,她们两人都恰如其分地被框在了门口。她俩现在都遭到了禁锢,各自陷入了由自己的存在方式以及世界的限制所构成的极端之中,似乎没有出路。艾莉诺此处的脆弱是到目前为止对这种情形最强烈的表达,但这似乎已经太迟了,因为爱德华要信守对露西的诺言。因为这对姐妹都遭到了沦陷,所以尽管艾莉诺陷入了一时的脆弱,并且表达了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但玛丽安却无法走上前去安慰艾莉诺。正如在电影中从头至尾都会发生的那样,艾莉诺必须照顾玛丽安,即使是在艾莉诺才是最痛苦的时刻。当艾莉诺走过房间去拥抱和安慰玛丽安的时候,她俩都被框在了艾莉诺在这个场景一开始所关起来的门框之中。李安对这个镜头的拍摄反映了使她们的生活变得狭隘的孤独和幽闭恐惧症的令人眩晕的结合。

在第三个场景中,这对姐妹被带入了理智与情感的极端孤立状态:玛丽安濒临死亡,而艾莉诺(还有医生)坚忍地看护着她。她们还是在一间卧室里,但现在它是玛丽安在帕尔默斯(Palmers)家的房间,玛丽安不省人事地躺在这个房间里。像第一个场景一样,时间是夜晚,所以房间被烛光和火光所照亮。在整个场景中,艾莉诺的行为和话语都是在回应玛丽安在第一个场景时的行为和话语—抚摸她的腿以示关爱和关心;说类似于这样的话:“我不能没有你。”然而,李安现在是以一个高架镜头开始,它展现了其差异,尽管它在许多方面都与此前的姐妹场景相类似。这个无可辩驳的纵向镜头将两姐妹都纳入其中。鉴于这个场景的严肃性和镜头本身的出人意料之处,李安表示,这是个转折点。最初,她俩都显得孤立无援,玛丽安躺在床上,而艾莉诺面对炉火。但从这个纵向视角,我们看到艾莉诺在转身。从这个角度的拍摄,不只是名副其实地转向她的妹妹—尽管确实如此,它也是她内心倾向的一次旋转。她转向玛丽安,不是去照料她(这是预料之中的,也是艾莉诺一直在做的),而是向她求助。她的言语和行动都是在向玛丽安发出请求。这标志着艾莉诺突破了她自身存在的理智与情感的平衡—不仅是因为她正变得脆弱(这始于在詹宁斯太太家的那个场景),而且因为她在向一个有关联的人直接表达自己的爱、恐惧和悲伤。在前面两个场景中,姐妹俩说的是不在场的爱德华。在这个场景中,艾莉诺说的是她内心最深处的脆弱、她对独自留下来的恐惧,她的诉说对象是那个她害怕将离她而去的人。在这个凄惨的时刻,她意识到,自己的妹妹是她唯一可向其显示脆弱的人。高架镜头随后展示了另一个重要元素: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西方传统会称之为突转,而基督教神学会称之为恩典。恰如其分的是,在这个场景中,既无门,也无框。那个纵向视角向出人意料但又十分关键的恩典和时机元素敞开,它对于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西方戏剧表演范式以及让《理智与情感》免于悲剧的恩典同样至关重要。

这个场景的最高潮发生在第二天早晨。玛丽安的高烧退下去了,布兰登上校接来了她的母亲。玛丽安的第一句话是:“艾莉诺在哪儿?”在得到姐姐在的保证之后,玛丽安得以向布兰登上校第一次真挚地说:“谢谢!”这话是如此动人心魄,是如此发自内心,它轻微但明显地打动了布兰登,他轻轻地走出了房间。鉴于事件的连续性,李安似乎在给出如下的暗示:艾莉诺终于能够在自己深爱的人面前变得脆弱,这个人正是那个一直对艾莉诺无力表达爱的做法深感失望的人。艾莉诺的突破使得玛丽安得以超越自己的局限:朝向死亡的极端倾向,这未被理智冲淡的情感。不但玛丽安的烧退了,而且她还第一次能够对布兰登作出真心的回应。尽管她表达了想被爱的力量碾碎和捍卫爱的力量的深切渴望,将之作为最为高贵的命运,但她还是能够从浪漫主义的自我毁灭边缘被拉回来。李安揭示了两姐妹能够跨越理智与情感的界限,开始整合各自的所需来使自身倾向达于平衡的方式—但它只发生在死亡的边缘。

《卧虎藏龙》

虽然秀莲敏锐地、四处打量的眼光和对打斗的专注表达了她与理智的部分关联,但表现秀莲与玉娇龙围绕理智与情感而展开张力的视觉联系也相当令人惊讶地将发饰和同样最终指向婚姻的仪式放在了中心位置。这个确立了这些装饰品以及它们与这对姐妹之间关系的至关重要的场景发生在电影的开头部分,是在玉娇龙和碧眼狐狸之间展开的场景。一旦在此揭示出符号的深层意义,我们就可以明白,李安是如何在打斗与发饰之间舞动,从而反映秀莲和玉娇龙的挣扎努力的。我们将考察确立了梳子和发饰的重要意义的关键场景,继而观察这些联系在三个重要的姐妹场景中的展开。

关键的发梳—婚姻场景决非偶然地就发生在玉娇龙初次盗走青冥剑之前。那是个夜晚,她让一只红烛燃着,而她的师娘,即碧眼狐狸,前来帮她作睡前准备。碧眼狐狸带来了新的粉色睡衣,那是她亲手缝制的。她开始为玉娇龙梳头,并焦躁地说起未来,因为离玉娇龙的婚期越来越近了。所有这些元素都反映了中国人结婚时的梳头仪式。这个仪式应当发生在结婚前夜,几个穿插于此的关键的暗示性元素有新的粉色睡衣、红烛,以及一个由新娘选择的好福气的妇女,她会为新娘梳头,并说些有关未来的吉利话—新郎新娘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在李安的电影中,有关这个结构显然有不同的变体,但这些将玉娇龙与碧眼狐狸结合起来的普通元素表明,玉娇龙随后在隐喻意义上嫁给了青冥剑。她出于孤独和力量而与之结合,扭曲了她的天赋。然而,她与青冥剑的结果恶劣的关系在她与罗小虎的关系中找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后者始于罗小虎戏弄性地盗走了她喜爱的梳子。玉娇龙和罗小虎没有结婚,但那把梳子成了他们结合的象征。罗小虎盗走了它,导致了他们争吵不止、彼此钟情的关系,玉娇龙不想离开这种关系。因此,当他们决定她应当回家、而罗小虎要试着在世界上证明自己时,她把梳子留给了他,将之作为他们的关系和爱的信物;他将在他们重逢时把它还给她。那把梳子揭示,她并不排斥这样的婚姻,但她需要一个能够满足她情感的真正爱人。当碧眼狐狸漫不经心地履行着梳头仪式时,她有关未来的话语是焦虑的,充满了不确定性,而玉娇龙有关“一切还不是一样”的预言并不能隐藏她对现状以及即将到来的生活状态的厌倦。再说一遍,这个仪式就发生在玉娇龙盗走青冥剑之前,而盗剑之举导致了玉娇龙与青冥剑的联系,却没有任何的补充和爱来保护她,不让她的情感陷于凶残。

在宝剑被盗的第二天,秀莲拜访了玉娇龙。她们的对话促使玉娇龙说:“别说你们我们,我要认你这个姐姐。”在她们的对话范围中,这种姐妹情谊清楚地基于玉娇龙的渴望之上,她想与一个自己欣赏的女子建立联系,她认为这个女子过着她理想中的浪漫生活。然而,打斗和发饰的秘密层面加深了理智与情感间的张力,暗示着它们的整合在此处将是多么困难。秀莲基于玉娇龙的书法风格而对玉娇龙这个她前夜的对手的精明评价,使我们警觉到藏于这种交流表面之下的第一个层面。在此层面中,秀莲揭示了她在江湖这个隐秘世界中的根深蒂固,但最为重要的,也揭示了她深陷于“礼”和“仁”的儒教平衡中,所以,她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诉诸于武力对决。她显然知道是玉娇龙盗走了宝剑,但她并没有向她挑明。秀莲似乎意识到,玉娇龙的偷盗行为源自她对生活以及超乎其自身之外的联系的渴望,这是李慕白本人也有的道家倾向的有趣翻版。玉娇龙气恼于儒教的苛严,而秀莲对“仁”的深入实践使得她看到了玉娇龙的渴望之中善良的一面。不过,这并不会阻止秀莲试图教导玉娇龙,即使是在武士游侠的江湖世界,“礼”,以及与之相关的合宜礼节,都会引导人们为了普遍的良善而采取行动。秀莲此处的理智和怜悯之心几乎是不易察觉的,她解释说,即使是在打斗的世界里,也存在着荣誉,所以她和李慕白无法结婚,即使他们想这么做。她在此处让理智占了上风,用“礼”来解释“仁”,希望能够触及玉娇龙的情感。可是,玉娇龙知道,秀莲曾与她交过手,尽管她似乎假定,秀莲对此一无所知。但很显然,玉娇龙想成为秀莲姐妹的热情部分正源于她们的格斗。此处,我们初次了解到,玉娇龙是如何不断地低估了秀莲,以及许多她在其中发现了自我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