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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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对我的心知道多少?(4)

此处呈现的另一层面(尽管直到电影结束时才不再模糊不清)是发饰的象征性。在故事的这一个点上,玉娇龙已经借由碧眼狐狸漫不经心的梳头仪式而与青冥剑结合在一起。另一个发饰出现在此:秀莲的发簪。在她前往京城之前,在与李慕白当众说话时,她便戴着它,而在这个姐妹场景中,它又第二次出现。除了她与玉娇龙最后决斗的场景之外,每逢重要的说话场合,她都戴着它,这些讨论常常或清晰或含蕴地聚焦于爱或婚姻以及江湖的隐秘世界这两者之上:开始时与李慕白一起的场景,姐妹场景,与玉娇龙及其母亲喝茶的场景,在玉娇龙婚礼之日他们遇到罗小虎时,然后从她回到家一直到电影结束时。它在这个结为姐妹的时刻出现构成了这两个女人间的重要联系,因为她在她们最终的决斗中又戴上了它,并且将它交给了玉娇龙,先是为了向吴妈保证,玉娇龙是受她之托来寻求帮助的,然后是在她们最后的互动中,她把它插在了玉娇龙的头发上。它不仅代表了秀莲,而且代表了她的成熟和理智。它代表了她的儒家思想的体现,以及儒家思想对个人情感和欲望的控制,以及她本人对身为一个本质上的寡妇合宜举止的顺从。不过,她对“礼”的接受并不是痛苦或僵硬的。相反,它在“仁”中泛滥,讽刺性地针对所有人,只除了她自己和李慕白。在这个意义上,它是玉娇龙不受控制的情感的对立面。

在第二个场景中,秀莲和玉娇龙像艾莉诺和玛丽安在她们的第二个重要场景中一样,牢牢地防守着自己的部署。这个场景发生于秀莲在京城外的镖局中。玉娇龙在与自己的欲望斗争时,两次调用姐妹关系,向秀莲坦露心声。像第一次的谈话一样,主要话题还是婚姻和充满争斗的隐秘世界,而玉娇龙现在能够承认,她有些轻举妄动。她逃离儒教结构并成为某种超乎其自身之外的东西的一部分—从本质上说,是成为道教徒—的渴望已经被碧眼狐狸所扭曲,并使她违背了江湖世界中的一切“礼”的规矩。秀莲在这一场景的前半部分一直保持着她的理智和同情,尽管它因对玉娇龙行为的感觉而有所减轻。正如在她们最初的姐妹交谈中一样,秀莲戴着那只标志性发簪,在她敏锐的理智和对别人真实动机的洞察已经排除了身体打斗的场合,她一直都戴着这发簪。因此,它与她的这样一种能力联系在一起:不羞辱,不责备,哪怕是对那些未能做出体面之举的人,也能以礼相待。她知道何时可以软化规则,以使最仁慈和正确的解决之道出现。她在此时也继续采用她富于同情心的理智实践,帮助玉娇龙试着辨清方向,变得更加成熟,方法是应对自己的处境,而非逃离它,进入一个幻想的江湖世界。秀莲聚焦于孝道,因为她告诉玉娇龙,虽然玉娇龙可以逃离婚姻,却不能逃离父母。令人惊奇的是,玉娇龙在这一点上并未让步:她对罗小虎的关心超越了任何的怀疑。然而,玉娇龙确实变得怒不可遏,不是因为秀莲的儒家说教,而是因为听到李慕白将罗小虎送往了武当山的消息。玉娇龙在自学武当心诀时的不容置疑的天分,以及她天生的摆脱儒家苛责并拥抱超乎自身之外力量的道家倾向,似乎与她对武当的激烈反应形成了矛盾。正如上文所言,这部分是由于碧眼狐狸自己对武当的反应。但它甚至更加深刻地道出了玉娇龙对江湖这个秘密世界的浪漫想象—事实上,她误解了它—它既没有带来江湖的利他主义,也未带来真正的道家思想的洗礼,使之受洗于意义更大的洪流和源泉。由于没有一个人值得她去孝敬,所以玉娇龙的直觉和欲望将她带入了自恃的傲慢之中。当玉娇龙身上的这种毒素战胜了她的脆弱时,秀莲终于爆发了,她与玉娇龙断绝了姐妹关系。李安通过让秀莲戴着她那标志性的发簪进行打斗,呈现了秀莲的所有本领、敏锐和怜悯心,却又说,现在这一切都必须从属于这场生死较量。她一直凭借自己的理智、她对“礼”和“仁”的平衡,不停地回避这样一场打斗,但她证明,到万不得已之时她甚至可以战胜青冥剑。可是,正如艾莉诺和玛丽安那样,只有死亡本身的存在才会催化一场真正的转变。

第三个场景发生在深夜和清晨,在离秀莲家不远处的一个荒废的建筑内。鉴于《卧虎藏龙》是李安对未能及时整合之后果的探索,故事的高潮发生在这些废墟(它们与玛丽安从远处山顶看到的威洛比那像是被抛弃的卡姆·麦格纳山庄相类似)之内可谓恰到好处。转变的时刻再次出现在死亡的门槛之上:碧眼狐狸刚刚死去,而如果找不到解药,李慕白也将死去。正是这种众多元素的集合,再加上碧眼狐狸对自己的目标是玉娇龙的陈述,才催生了玉娇龙的成熟,其标志是,她提出去配制耗时的解药。但是,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必须进入秀莲的家。因此秀莲将自己的发簪给了玉娇龙,那是她的理智、同情、敏锐和力量的象征。她将发簪交给了玉娇龙,玉娇龙拿着它给吴妈看,以证明她的善意。玉娇龙两次盗取青冥剑,将她的情感化为不断攫取和摧毁的形式。现在,作为她自身成熟的标志,她被委托给了直到此刻为止她一直拒不接受的一切事物的象征。正是这副对碧眼狐狸梳头仪式的解药,以及她从秀莲那里接受某种东西(更别说是秀莲智慧的象征了)的能力,为玉娇龙开启了生活之门。这个时刻也可被看成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突转的又一实例,与艾莉诺在第三个姐妹场景中的转变类似。一个转折点和一次个性转变的意义都基于这两个场景,只是在此处,时间已经耗尽。碧眼狐狸的承认所带来的启迪或发现,尽管对玉娇龙自身的成长至关重要,但并没有及时地到来。

秀莲自己放弃了这支发簪,最终放开了所有阻止她向李慕白说出自己的爱的理智、规矩、名誉,这使得她在他死亡之时获得了最充分的整合时刻。不拥有它便是她的解药,尽管为时已晚。李慕白承认,自己因为没有说出对秀莲的爱而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并许诺要留在她的身边,即使身为一个孤魂野鬼。秀莲心慌意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她哭泣,拥抱他,亲吻他,让她的情感在那最后的时刻毫不迟疑地流露出来。在这个结束序列中,李安探索了理智与情感必须如何推动,才可以开始整合一个整体系列的另一边。情感在走向成熟时,必须接受并牵起理智那坚定但温和之手。而理智必须放弃和释放它的控制力、它的儒教的责任感,才可让情感显现。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玉娇龙接受了携带秀莲发簪的任务之时。谁都没有放弃自己理智或情感的天生禀赋,但每个人都已上前一步,接受并放开了自己的特殊绊脚石。对此的最终认知发生在玉娇龙拿着解药返回之时。李慕白已经死去。秀莲做出仿佛要用青冥剑砍掉玉娇龙的头的姿态,但她抑制住了自己,这是她的理智与情感整合的令人刺痛的平衡。她没有把剑还给玉娇龙。取而代之的是,她从玉娇龙的手中拿过发簪,将它插进玉娇龙的头发。尽管玉娇龙未能及时带着解药到达,但秀莲意识到,玉娇龙终于跨过了那道槛,解除了碧眼狐狸给自己下的毒。虽说与罗小虎的发梳象征聚焦于由她爱的能力和追求某种超乎其自身之外东西的能力所构成的优点,但秀莲的发簪才是她们最终转变的更真实的标记。秀莲不加谴责地判断能力—再一次地,而且现在是在最困难的环境中—挑战了玉娇龙,使其超越了想要自私地诉诸情感力量的浪漫渴望。从玉娇龙的面部表情中,我们看出她意识到了她造成的灾难。她救赎自己的唯一机会是让情感能够通过她而非仅仅是她那自私的愿望来得到体现。

四、见到本心?

李安的理智与情感哲学不仅通过姐妹转变的所有这些层面得以体现,而且也显见于李安对这些故事的态度之中。正如前文所言,李安说,他的同情心倾向于情感。然而,他描绘那种挣扎的方法显然证明了他对理智与情感的调和之举。

他身上有艾莉诺和秀莲的和善,有她们的“仁”。无论他的主人公们是如何固步自封或不为所动,他都从不会变得不耐烦,而且从不责备。他也没有公然否定艾莉诺和秀莲似乎如此过分地觉得对其负有义务的世界中的价值。他理解那些世界的拉力,以及在某种程度上的必要性。但当理智要求太多时,他想让自己的人物从那些要求中解放出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在《卧虎藏龙》开头部分贝勒爷的声音中看到他,当时他对秀莲说:“面对情字,再大的英雄也莫可奈何。”贝勒爷是由秩序和顺从构成的儒教世界的化身,是“礼”教世界的化身,秀莲向这个世界交付了自己的生命。但就连这个叔伯般的长者也认为,秀莲在顺从名誉方面走得太远了。在实践他本人的“仁”的过程中,他试图将她解放出来,以便让秀莲和李慕白两人都获得开释。贝勒爷的台词概括了这两个故事的全部。对勇气和力量的最好测试,莫过于努力克服情感冲动,找到可使所有牵涉其中的人获得自由和名誉的理智与情感的平衡。

正如我们在对李安哲学的分析中还发现的那样,情感更易跨越文化的鸿沟,使我们深深地认同人类的真理,无论我们是在哪里找到这些真理的。沿着这同一条思维线索,我们认为,它也有助于跨越性别的鸿沟,使得这两部电影不仅只关乎妇女的压迫,而且关乎全人类可能为自己营造的囹圄。李安会像他表现自己的女性角色那样全面地表现男人:李慕白和爱德华受到的理智的恶劣影响至少像秀莲和艾莉诺一样多,而威洛比和罗小虎以不同的方式成了献身于情感的牺牲品。这两部电影多多少少地反映了有关妇女角色的历史现实:李安从未回避这一点。但他自己清晰地表达了这样一种不偏不倚的渴望:想让每个人物都尽可能充分而真实地过自己的生活,这使他看到,他们的困境不可能仅仅归因于外部原因和环境。贝勒爷的洞察在此再次有了关联:他看出秀莲和李慕白都陷入了不必要的“礼”教之中,在他们分明都属于彼此之时,却过于服从外在的荣誉。两人都将自己和自己的心诱入了圈套。虽然我们因玉娇龙在电影的最后几个场景中盲目依赖青冥剑的做法而倍感纠结,但她对李慕白发出的“你们怎么见得到本心?”的质疑中却有种令人不适的真理。李慕白可以看出,玉娇龙尚未不可救药地被碧眼狐狸所腐蚀,却未能看到自己和秀莲的心。当艾莉诺在得知爱德华的未婚状态后终于极其愉快且无法控制地垮下来时,他对他们友情的概括揭示出,他俩都未能在那个可以澄清其境况的关键时刻说些什么。

在每个转折点,李安的同情心都让他看到,所有人物是如何在内外的双重压力下苦苦挣扎的。他自己平衡理智与情感的娴熟之举意味着,他绝不会以一方为代价而变成另一方的囚徒,他会努力向自己的观众表达这种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