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安哲学
6883100000007

第7章 你对我的心知道多少?(1)

——理智与情感在李安电影《理智与情感》和《卧虎藏龙》中的作用

一、一系列可能的动态

当李安邀请杨紫琼来扮演《卧虎藏龙》(2000年)中的主角之一时,他告诉她,它是“带武功的《理智与情感》”。然而,这也圆滑地道出了两部电影之间的关系。通过比较和对照揭示出它们彼此相辅相成,为李安对“理智与情感”的理解提供了一个动态的概念框架。李安对人的主观性有充分理解,其中,人在社会中受到准则和规范定义的角色有可能(但不一定完全如此)与其在情感上得到定义的、与他人的关系发生冲突。实际上,在李安看来,情感与理智构成了一个谱系,它要么会摧毁、要么会治疗那些被牵扯进来的人,这取决于他们是否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或与他人一起将貌似的理智约束与表面上的情感自由整合在一起。

李安通过《理智与情感》(1995年)中的嫡亲姐妹关系和《卧虎藏龙》中精神上的姐妹关系探索了由理智与情感间的可能动态构成的这一谱系,结果人们发现,在他眼中,女性话语可能会导致或阻挠真正的对话,也有可能导致或阻挠那些牵涉其中的人的生活。在《理智与情感》中,艾莉诺(Elinor)会放弃自己与所爱男人生活在一起的个人渴望(嫁给他、并快乐地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念头“令她着迷”,却又难以实现,因为她无法要求他撕毁与一个他显然不再爱慕的人之间的婚约,做出有失体面之举),而玛丽安(Marianne)则会(并且几乎那么做了)为了爱情理想而牺牲自己的肉身存在(她早早就向母亲宣称:“为爱而死!还有什么会比这更荣耀的?”)。只有玛丽安和艾莉诺合在一起,才会在她们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似乎都在毁灭和完全无法实现时,真正地开始达到一种平衡。通过让自己变得脆弱和谦恭,她们使自己—以及她们的家庭—的生活在由理智和情感构成的世界中发生了逆转。在《卧虎藏龙》中,我们看到李安的见解:当理智与情感不能及时地彼此相接时,会发生些什么。秀莲和玉娇龙止步于一种个人的和情感的失败,这种失败名副其实地毁掉了李慕白,而他直到太晚的时候才承认,他一直将理智和情感当作两个相互分离的范畴来对待—似乎它们永远不可能聚首似的。

我们在文章开始部分,要对理智和情感这两个词加以定义,以便考察李安作为一位导演的哲学是如何将它们呈现为一个平衡整体的构成元素的。与这些定义相伴随,我们还将勾勒儒家哲学、英国浪漫主义和道家思想中的一些最为相关的观点。本章的主体部分将继而借助于每部电影中姐妹间的视觉语言和符号语言,来阐释理智与情感间的这种均衡或均衡的缺失。李安为观众提供了一种方式,使之可以借助图像来投身于理智与情感间的一系列可能的互动。在《理智与情感》中,理智与艾莉诺常现身其间的门框联系在一起,而情感则与玛丽安的敞开的窗户、乐器和户外场景联系在一起。李安通过这些图像在关键时刻的出现或缺失,为每个人物营造了更多的空间。在《卧虎藏龙》中没有图像上的简单关联。取而代之的是,引人联想的场域象征了每个人物及其所代表的事物。李安利用古代中国有关头发、装饰和梳头仪式的习俗(它们全都属于婚礼仪式)来探讨玉娇龙最为重要的情感方面。在解读这些密码之时,我们发现,玉娇龙事实上是嫁给了青冥剑,她决心从事自己觉得它所代表的一切。玉娇龙对那把致命武器的盗取指出了她想凭借隐秘活动和力量而突入江湖的内心驱动力。另一方面,秀莲则身处理智的世界中,此世界小心地提防着对青冥剑的浪漫联想,也提防着它众所周知的毁灭性力量。秀莲在与玉娇龙的发饰和梳头仪式所代表的密码相交集时的谨慎姿态,与玉娇龙侵入由青冥剑所代表的更加经验丰富的武士象征性秩序的做法完全相左。

二、李安的理智与情感哲学

李安哲学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是其将东西方思想元素混合在一起的方式。正如梁威廉(William?Leung)所云:“《卧虎藏龙》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李安及其团队勇于拿东西方认知、智慧和传统相并列,进行尝试:这里,将显眼的女性政治带入到武侠故事,那里,将简·奥斯汀的情节加入到一个道家的意外转折之中。”梁认为,李安发现,“有意义的连续性”甚至会跨越似乎是“最宽阔的文化鸿沟”。李安对丰富的人物个性和复杂的叙事方式的热情追求使《理智与情感》和《卧虎藏龙》成为他探索东西方理智与情感概念的合适土壤。在将这两部电影放在一起观看时,人们会逐渐意识到电影人物体现其定义性主题的方式中的细微差异,而正是在处于完全超越其定义性主题的边缘时,这些主题才体现得最为充分。我们现在将会探讨理智,艾莉诺和秀莲在这方面尤为典型;然后我们将转向情感,它可见于玛丽安和玉娇龙这两个人物身上。

《理智与情感》中的艾莉诺的理智世界的典型特征是为荣誉准则所尊崇的常识性原则之一,这种荣誉准则在上流社会的行为举止中得到了表达。这种立场与玛丽安的情感性—冲动地驱使着她行为的浪漫激情—形成了鲜明对照。李安开玩笑似地将潜藏于家庭聚餐和客厅拜访的必要礼仪之下的张力并置在一起,这种做法是他的一种手段,以此来揭示艾莉诺太过清醒地意识到了仅仅位于彬彬有礼的理智、那纤薄如纸的平静表面下即将爆发的情感(它是一种被压抑的欲望,无论它的目标是什么)。这当然会使她罕有的激情澎湃的宣言—对玛丽安,最后是对爱德华—时刻变得愈加打动人心。这些使艾莉诺所代表的那种理智处于显要位置。这不是她的嫂子范妮(Fanny)(举例来说)的那种粗鄙贪婪,后者拒绝表示丝毫的仁慈,坚持法律条文,从而使艾莉诺、她母亲以及她的两个妹妹立即变得一贫如洗。艾莉诺对由生意和经济构成的世界心知肚明,这一点十分清楚。她深怀同情,且深切地感觉到失去父亲和住房的含义,但不同于家中其他女人的是,她并没有沉溺于自怨自艾之中。

可以说,李安常常表现艾莉诺运用理智的场景。她凝神注视,进行评估,但很少谴责他人,然后总是会在她意识到、并接受下来的局限之中找到行动方式。她礼貌周全的询问信件使得达什伍德一家再次有了可以遮风避雨的住所。艾莉诺看着威洛比(Willoughby)匆匆离开哭泣不已的玛丽安,表达了她对母亲以及玛丽安本人的担忧,却未加丝毫的评头论足。这种承受发生在身边一切的能力使她成了人们经常向其吐露心事的人。爱德华也会这样做,只不过是相互的。他是唯一能够迫使艾莉诺毫无顾忌地吐露心声的人。令人痛苦的是,露西·斯蒂尔(Lucy?Steele)也将她与爱德华订婚的秘密信任地告诉了艾莉诺。这个信息片段摧毁了艾莉诺,因为它以一种她无能为力的方式影响了她未来的幸福快乐。在绝望之中,艾莉诺无法实践其充分利用为她所接受的理智准则的艺术。这使得艾莉诺想要减缓玛丽安的痛苦的念头更加痛切,此时,她又成为别人倾吐秘密的对象,而这一次是布兰登上校(Colonel?Brandon),他解释了威洛比对她的所作所为。

通过艾莉诺,李安批判了使得达什伍德家的女人们全体陷入悲惨经济环境之中的功利主义的金融哲学,也批判了没有给情感留出丝毫余地的荣誉准则。这位导演通过女主人公在失去一切时对心碎感觉的压抑来表现她的心碎,然后最终是她的胜利—但仅仅是通过理智世界中的偶然境况。

另一方面,《卧虎藏龙》中,我们在秀莲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了对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批判。像艾莉诺一样,秀莲接受了她在一个高度礼仪化体制中的女性角色。然而,凭借她在武侠世界中的崇高地位,她能够超越那种正常情况下一直加在她身上、作为一个受制于儒家准则的女人的局限。不过,在我们继续讨论下去之前,有几个与此讨论最为相关的点要在此处稍加解释,首先是关于儒家思想,其次是关于武侠义士的词句意义和伦理准则。

正如詹尼弗·欧德斯顿通—穆尔(Jennifer?0ldstone-Moore)所描写的那样:“儒家伦理……旨在创造一个和谐社会和一种善良、仁慈的状态。人们相信,这些理想可以通过对‘礼’(礼仪和礼节)和‘仁’(仁慈)的实践来加以实现。”在这种生活伦理方式之中,“孝”尤为重要。一个行孝的人知道并尊重其在社会中的等级地位。为孝顺之人所尊敬的“最为重要的关系”是“父子关系、夫妇关系、兄弟关系、朋友关系、君臣关系”。儒家思想赋予社会中的秩序与和谐以优先权,而这两者都可以通过社会全体成员对孝的实践而成为可能。

我们可以在李安电影中的秀莲这个人物身上看到儒家哲学的具体体现,她不断将自己表现为一个兼具“礼”和“仁”的大师。重要的是,“仁”是“礼”的一切活动的伦理基础。李·典·雷尼(Lee?Dian?Rainey)指出,“仁”一向被翻译成各不相同的意思,如“慈悲”“仁道”“共同的人性”“爱”“利他主义”“友善”“良善”“可靠的人”“自我”等,直到选择了“仁慈”这一最佳翻译。将所有这些其他的可能性都考虑在内,再加上欧德斯顿通—穆尔的“慈悲心”,可知“仁”具有完善和稳定的性质,人们会在与他人的所有关系中保持这种性质,通过这种方式,有助于维护使任何社群都成为可能的和谐性。正如我们将在下文指出的,这是不断由秀莲和艾莉诺所体现的理智的一个重要特性。秀莲的表现在许多方面都与困在家庭和社会政治之中的艾莉诺十分相像,但她的绝对正直使得她通过“仁”,不仅可以遵守一系列的礼仪规矩,而且还能柔化它们,赋予它们以同情和仁慈的色调,如果没有了这些色调,儒家思想就会失去其内在价值。艾莉诺能够记得为每位不能带走的仆人发放礼物,并且对露西·斯蒂尔表示同情,同她一样,秀莲也会一一叫着自己仆人的名字跟他们打招呼,并对玉娇龙表示出最大程度的同情。

我们根本无法忘记,秀莲因其性别而在儒家社会内部拥有一种特殊的地位。作为一个女人,她如此深入地参与到政治事件之中,这是极其非同寻常的。李—欣·丽莎·罗森李强调,《五经》(儒家伦理的基本典籍)中的妇女仅仅被划归于家庭环境。只有在家庭关系中,妇女才拥有重要的角色,妇女的孝顺也只有在她与父母、配偶和儿女的关系中才能得到理解。李安电影中的秀莲却能够在恪守儒教思想的同时,又能在政治中扮演一个举足轻重、令人尊敬、为人所接受的角色,这是因为她还会在一个源自于江湖世界的额外传统和系列准则中发挥作用。

李安在评论《卧虎藏龙》时说,江湖是一种武士亚文化,一个由武士的松散社会构成的隐秘世界。张建德(Stephen?Teo)将江湖定义为“一个由冲突和腐败所滋养的不法空间,却又发挥着‘一个备用社会’的功能。”江湖拥有自己的准则,例如,玉娇龙便在客栈打斗的场景之前有意地破坏了这些准则。江湖是个与中国的武侠小说深深地交织在一起的概念。惠特尼·克罗瑟斯·迪利(Whitney?Crothers?Dilley)说:“武侠传统可以被翻译为‘武术骑士精神’。”“江湖”一词描述了无所不在的匪徒—骑士—游侠群体的存在,它是地下社会的一部分,同时又维护着它的秩序。这些基于骑士—游侠之德行的行为方式,因人们实施它们的倾向和意图的不同而具有不一样的意义。有关江湖的描述在中国文学和戏剧(包括电影)中有着悠久的传统,而功夫电影—称为武侠片—是这种更为广博的体裁的一个分支。对于秀莲(以及玉娇龙)的角色而言至关重要的是,妇女在武侠世界里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在有关江湖的武侠描写中,女人与男人是平等的,即使是在性别方面不可避免的差异使她们声名大噪之时。最后需要提一下的是,秀莲那由儒家思想和江湖所构成的混合世界意味着,她采纳了一系列特殊的武侠德行。换句话说,这些德行指的是“侠义、利他主义、慈悲和维护公众利益的正义。”尽管江湖更加经常地挑战官方,“处于与官府对立的地位”,但秀莲可以利用她作为武士的本领来支持官府体系,她懂得这是在为大众利益服务。玉娇龙无法将这些德行整合进自己的生活,所以她不可能站在正义的一边战斗。她的武士准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和破坏性的。她接受的是一位武士在江湖中的外在形象,但她实际上仍旧处于那个世界之外。

秀莲的战斗方式被李安形容为“艰苦的”和“外向的”,它表明了某种能量和力量,它会不断地汲取这些能量和力量来应对未给她留下丝毫个人情感空间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内部生存。秀莲服从于这样一个世界:它的几近残忍的伦理和宗教束缚的僵硬准则迫使她与内心的欲望一争高低。这种生活方式是与道家的方式相敌对的,而李安将道家的生活方式看成是一个情感的世界。在看过《理智与情感》之后再看《卧虎藏龙》,你多少能够了解,假如李安电影中的艾莉诺没有机会,她会走向何方。我们看到秀莲在利用束缚她的准则;然后我们目睹了她在与玉娇龙的最后决战场景中对这些准则的超越;最终,我们看到,当一切都对她不利时,她痛不欲生。秀莲所利用的体力和暴力与安静的艾莉诺的挣扎努力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