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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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克己——《卧虎藏龙》中的道家思想、儒家思想与自由之代价(3)

人与“道”的和谐通过“无为”得以保持,而“无为”可被译为“不加干扰”或“不专断而为”。人不应当绞尽脑汁企图实现某种违反自然的目的,而应当顺其自然。儒家思想将错综复杂得到良好实践的政治生活当作理想,与之不同的是,道家的理想是变得简单和谐。我们应当让事物自然而然地展现其自身的尽善尽美,剥除其坏习惯,而非培养新习惯。为了做到这一点,一位信奉道家思想的人就应当培养“柔”,即“柔顺的”或“忍让的”力量。在电影中,贝勒爷建议九门提督玉大人(李法曾饰):“刚柔相济,方得治道”。直接违背自然之道的坏统治者会造成社会的冲突。“柔”的概念在武术中是如此重要,以致两种武术风格—柔道和柔术—都用“柔”字来为其武艺命名。在被进逼时,战斗者并不迎面反击,而是将对手顺势前拉,将其进逼之力传导为一种用攻击者的力量来反功其自身的力道。翠竹常用以说明“柔”:当树木的枝干在冰雪的重压和强风的劲吹下纷纷折断之时,竹子却顺势弯腰,然后毫发无损地反弹回来。这一概念在《卧虎藏龙》中李慕白和玉娇龙的竹林决斗场景中得到了展现。李慕白利用竹子的弹性抵销了玉娇龙拥有青冥剑的优势。当俞秀莲与玉娇龙在乡下格斗时,俞秀莲不断尝试使用正确的武器来击打青冥剑,但每种武器都失利了,因为它们是在直接与青冥剑的优势力量相对抗。俞秀莲唯一的一次胜出是当她让玉娇龙将自己的武器削为两半而顺势反攻之时。玉娇龙在电影开始时便说过,李慕白的名字就意味着“技艺”,而李慕白后来说:“真正的技艺毋需费力。”只有当一个人与自然界和自己的对手都能和谐进退之时,才会取得武艺的精进。

四、自由之代价

《卧虎藏龙》中的许多冲突都源于儒家和道家对自我修为理解之间的张力。电影标题指的是两个年轻的情侣:玉娇龙和罗小虎(半天云)。玉娇龙的名字意为“精致的龙”,而罗小虎的名字意为“小老虎”。玉娇龙和罗小虎都非常固执,且只顾自己,但都显示了尚未得到实现的极大潜能。因此,虎是卧虎,龙是藏龙。李安说“卧虎藏龙”这句话是一句常见的中国成语:“它提醒我们,永远不要低估神秘之事,不要低估隐藏于社会表面之下的潜在特性。”他进而说:“《卧虎藏龙》是有关激情、情感和欲望的故事—龙潜藏于我们所有人的心底。”玉娇龙和罗小虎冲动地对抗社会约束其欲望的企图,而身为君子的李慕白和俞秀莲则仍然生活于痛苦之中,因为他们无法表达对彼此的爱恋。因此便有了道家追求自然的创造性自由,与儒家的礼仪规矩和习惯性角色间的张力。

《卧虎藏龙》中的情节以玉娇龙为本真的自我修为所作挣扎为核心。尽管受到儒家社会结构的束缚,她却希望将自己创造性地重新定义为一名武士。因此,她个性的发展便成了对自主性的渴望与定义着她的社会角色、关系和责任之间张力的结果。日本哲学家和辻哲郎(Watsuji?Tetsur?)将此形容为一种双重否定的过程,其中,本真自我的出现是同时肯定和否定个性和集体的结果。玉娇龙不能只接受两个极端中的一种,因为它是存在于都会产生本真性的两者之间的张力。

然而,儒家思想的人道主义哲学与道家思想所赞赏的自然主义态度之间仍然存在根本性的争论。儒家思想认为道家聚焦于自然和无为的做法是含糊不清且缺乏组织性的,而道家思想则认为儒家的礼仪和角色是食古不化和闭目塞听的。霍尔和艾默斯指出,在道家思想看来,“人类坚持不懈的特质(德)与其自然情感可能的强烈程度,因为其对人为设计出的规矩和非自然关系(它们是灭绝人性的)的依赖而变得微不足道了,并且因为社会规章(它赋予井然有序的一致性以胜过自然性的特权)所准备的策略而变得微不足道了。”在《卧虎藏龙》中,这两个传统之间的张力通过儒教社会的约束和武林生活方式自由之间的冲突得以体现。电影和它据以改编的书籍都属于中国小说中的“武侠”流派。这个词由两个字构成:“武”指“战争”或“武力”,“侠”指“侠客”。因此,一位武侠就是指浪迹天涯的武士,他依照一种伦理准则生活,其中包括儒家的德行,如“义”(道德的适宜性)和“信”(正直)。人们期望武侠显示出对其主人和约束他们的道德准则的绝对忠诚,即使这意味着死亡。李慕白和俞秀莲都是这一传统的榜样:通过严格的训练,他们将自己培养为君子,但严格的武侠准则又迫使他们去做违心的事。李安说:

李慕白和俞秀莲是中国社会中两个普通人物类型的准确写照。他们恪守儒家的道德准则;他们为群体而生。在江湖上,你既需要生存技巧,也需要民众的尊重。玉娇龙象征了他们灵魂的欲望。事实上,玉娇龙是真正的主角。正是她的个性击败了李慕白和俞秀莲。她利用他们的谦逊。由于受到社会力量的约束,李慕白和俞秀莲从未充分享有过青春的激动和兴奋。他们为自己的身份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随着青春的消逝,悔恨日益加重。

俞秀莲的未婚夫孟思昭是位武侠,也是李慕白的结拜兄弟,他为了救李慕白而牺牲了生命。这造成了儒教基本关系间的张力。李慕白对挽救了自己生命的朋友有着特殊的责任,其中之一便是尊重孟思昭与俞秀莲的关系,而李慕白显然爱着俞秀莲,并想娶她为妻。俞秀莲扮演着两种不同的关系—夫妇和朋友—所定义的两个角色,并因此饱受折磨。在笃信儒教的中国,人们期望寡妇以不复嫁人的方式来显示对已故丈夫的忠诚,除非是在穷得万不得已的境况下才可再嫁。在电影的一开始,玉娇龙评论说,如果俞秀莲嫁了人,她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四处游走了,而俞秀莲则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这是事实。尽管她是位武士,可她仍然受到一个女人理当履行的传统角色的束缚。她告诉玉娇龙:“我虽然不是出身于你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可是一个女人一生应该服从的道德和礼教并不少于你们”,“你说的自由自在,我也渴望,但我从来没有尝过。”李慕白和俞秀莲感到,仿佛武侠生活方式的儒教信条与他们的自然欲望形成了冲突。电影中最具视觉冲击力的镜头之一发生在李慕白试图向俞秀莲表达自己爱慕之情的竹林里。李慕白独自站在一堵将他与竹林分隔开来的白墙前,从他面前的一扇窗户中,露出了竹林的影子。这幅画面显示了严格的社会角色和礼仪是如何将人与其天生的欲望和自由分隔开来的。竹林—道家无为思想的象征—使得这一镜头更加触目惊心。人类文明的结构不能阻止我们看到我们的天生欲望,尽管它们可以阻止我们去获得它们。

儒家思想中的五种基本关系与人的内在欲望之间的这种张力导致了电影中大多数人物的张力。碧眼狐狸的愤怒和仇恨脱胎于她在中国男权儒家社会结构中的束缚感。她杀死李慕白的师傅,因为即使他让她入了房闱,仍拒绝向她传授武艺。武当派拒收女弟子的做法在中国历史上这一时期的武术界并非罕见:妇女理当是服从男性的家庭主妇,而非可以在刀剑相向的战斗中挑战男人的斗士。碧眼狐狸发现,她不能使情人和弟子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相调和,于是她杀了李慕白的师傅,偷走了他的习武手册。当她成了玉娇龙的奶妈时,这种角色的混淆进一步加剧。在公开场合,她是玉娇龙的仆人,而在私底下,她又是玉娇龙的武术师傅。碧眼狐狸将自己视为一位武艺高强的人,尽管是在男权社会的约束之下,仍然声名鹊起,所以她憎恨自己不得不为一个官宦家庭扮演谦恭、卑微的仆人角色。随着电影的进行,人们发现,玉娇龙已经超越了碧眼狐狸的武艺,因为她识字,能够理解武当心诀背后的原理。这使碧眼狐狸更为恼火,因为师徒关系的权力动态已经发生了转变。尽管碧眼狐狸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但当我们理解到驱使她做出这一切的,是她想调和自己对自由的渴望和一个男权社会对她的苛责,这时,她的个性就会变得多少令人同情起来。因此,事情似乎是,尽管礼仪规矩可能常常会促进和谐的互动,但当它被带向一个极端时,它也可能抑制创造性的成长,并引发动荡不安。

玉娇龙渴望武侠生活的自由自在,但她发现自己被束缚在了一个男权社会的贵妇角色之中,这个角色要求她只能做一名妻子。玉娇龙的玉梳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子的象征。罗小虎(半天云)偷走了玉梳,象征性地使其与其地位相剥离,确认了她从传统的儒教角色中解放出来的内心渴望。罗小虎对玉梳的盗取导致了这对情侣在洞穴中的情感自由和性自由。李安的许多电影都探索了强加在自由之上的社会负担,特别是在《断背山》(2005)和《理智与情感》(1995)中。艾里克·埃克霍尔姆(Erick?Eckholm)在对李安的采访中提出了这一点:

在论及《卧虎藏龙》时,李先生频频拿它与《理智与情感》进行比较……“家庭戏剧和《理智与情感》都涉及到了家庭责任与自由意志间的冲突”,他说。武术形式“外化了克制和兴奋的元素”,他一面向外出拳一面继续说道:“在一部家庭戏剧中,存在一种口头上的争斗。这样你就成功了。”

自由总要付出代价。碧眼狐狸被自己的飞镖打死,这正是她为脱离武当和她过去的师傅(李慕白正试图为他复仇)所付出的代价。碧眼狐狸旨在杀死玉娇龙,却杀死了李慕白,毁掉了玉娇龙的新师傅。李慕白之死是玉娇龙脱离自己过去的师傅碧眼狐狸的代价,是她反抗试图以师傅和姐姐的身份来帮助她的李慕白和俞秀莲的代价。李慕白被毒死他师傅的同一种毒药所害。在隐喻意义上,这种毒药也许指的是导致李慕白一心为其师傅复仇而非关注其与俞秀莲关系的僵硬态度。罗小虎出于对玉娇龙的爱而提出回归社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赢得她。他失败了,因为他始终被人看成是强盗,这是他早期自由的代价。在电影的结尾部分,玉娇龙在跳桥之前要求罗小虎许一个愿。罗小虎得以重返沙漠,但没有玉娇龙的陪伴。这是他当土匪的生活和玉娇龙反叛自己传统角色的代价:他们可以彼此相爱,但他们无法结合。

总之,《卧虎藏龙》似乎并不支持一种单一的哲学体系:道家的天性自由与儒家的精致秩序之间应当存在一种平衡。尽管对男权权威的盲目服从导致了一种非本真的遗憾生活,但对社会的反叛始终都要付出代价。李安说:“重要的是达成一种平衡,寻求和谐,减少冲突。”正如一位真正的儒者不会盲目追随传统一样,一位真正的道者也不会是一个回避关系和责任的野蛮反叛者。正如玉娇龙在电影结尾处所意识到的,圣人是了解本真性即社会与个性间平衡的人。孔子和老子彼此尊重,因为即使他们的方法各不相同,他们追求的却是同一个目标:帮助人们将自己培养成君子。

《道德经》第33章说:“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卧虎藏龙》是有关玉娇龙通过一个本真的自我修为过程来竭力战胜自我的故事,这个过程可使儒家人文主义的传统、道德准则和社会责任与道家自然主义的自发性达到平衡。当她在碧眼狐狸的手下,通过变成一个武士和罪犯的方式来完全抗拒社会时,她发现伴随这种极端自由的是沉重的代价:失去使这种生活有价值的人际关系。同样,当李慕白和俞秀莲因盲目地遵从礼俗规矩而未能拥有彼此的爱恋时,他们也感觉到了这种失落。一个好人必须尊重道义、仁慈、礼貌、孝顺、正直,但不能以自主和创造力为代价。只有使这些价值达于平衡,我们才能战胜自我,而只有通过战胜自我,我们才能蓬勃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