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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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东方遇见西部片—李安《断背山》中的东方哲学(3)

观众发现,很难使《断背山》中恩尼斯和杰克间的关系形式化。这两个人似乎彻头彻尾地不相对位—不对称,不能与彼此相关—这正是李安自始至终在电影中所强调的。正如《暂停》(Time?out)杂志的评论:“杰克精力充沛,更加浪漫,是个梦想家,他在牛仔竞技大会上骑牛,酝酿不可能的计划;恩尼斯不喜冒险,害怕自我,在暴力中寻找安慰,情感内敛,为停滞不前制造借口。”他们间的重要差异引起了相当多的戏剧冲突,其中之一是,杰克对待自己的性显得比恩尼斯更为放松,而后者显然拥有深刻的内心冲突。恩尼斯明显内化了的同性恋恐惧症被他间接地解释为对一个男同性恋者的袭击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

恩尼斯:我告诉你,在我家乡曾有……有两个老同性恋一起经营牧场。叫厄尔和里奇。他们是镇上的笑柄,虽然他们都是狠角色。不管怎么说,人们……人们发现厄尔死在一条灌溉用的水沟里。他们拿撬胎棒对付他。刺激他,拽着他的老二兜圈子,直到硬生生地把它拽下来。

杰克:这是你亲眼所见?

恩尼斯:我没有……我9岁。我老爹一定要我和哥哥去看。该死的,我想就是他干的。

我们很容易认为恩尼斯感情冷漠,并受到内化了的同性恋恐惧症的折磨。确实,杰克似乎从一开始便比恩尼斯更有同性恋倾向:他更加具有性别特征,模仿种马的活动,摆动自己的身体,采取各种姿势来吸引恩尼斯的注意。随着电影的推进,他似乎对外表和服装更有意识,更具西部特征,更清晰明确。我们了解到,他想要更多,而且他不耻于去获取他的所需,即使那是社会所不认同的。例如,他会去猎艳,跟男妓睡觉。于是,与较为解放的杰克相比,我们很容易将恩尼斯当作一个封闭的例子而打发掉,而宣称杰克是《断背山》的真正主角。在数年偶一为之的、最终令人不满足的幽会之后,他向恩尼斯大吐苦水:“你根本不知道那有多苦。我们有的只有断背山!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怎么跟你一刀两断!”凭借这些话,杰克似乎为所有那些感受到被边缘化、被拒绝、被否认的关系的男男女女们打出了一面旗帜,他们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生活在一个压抑的、对同性恋充满恐惧的社会等级制度中,而且因为这个社会等级制度在微观层面上发挥着思想警察的作用,这时常会阻挠同性恋者拥有真正亲密的关系。凭借他简单的话语,杰克似乎成了一个受压迫的少数人群的代言人,成了酷儿电影的主角。

然而,李安的焦点始终放在恩尼斯身上,尤其是放在他的自然主义之上。他对杰克激情四射的言语的反应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他倒在杰克的怀中,眼泪汪汪地咕哝道:“为什么你不任由我去?”李安随后立即让电影闪回到20年前摇晃着杰克的恩尼斯,以此来强调他的温柔面:

恩尼斯:(双臂搂着杰克)来吧,你在像匹马似地站着睡觉。我小时候,我妈常对我那么说。还给我唱歌……(哼唱起来)。

李安在此再现了一个真切的亲密场景,它削弱了杰克那几近煽动性的演说的力量。与这些场景相并列,我们看到了表象与情感、情节剧与自然主义、面具与真实之间的矛盾。在恩尼斯的反应中,李安表明了一种哲学立场。他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恩尼斯:他拒绝参加扮作一个典型牛仔的假面舞会,也拒绝参加宣告一种同性恋身份的假面舞会。我们从未见过恩尼斯摆姿势,或是处于一幅静态的画面中,而我们经常会看到杰克那样。相反,我们总是在上下文中看到他:一个神经兮兮的牧羊人,一个犯了错的年轻父亲和丈夫,一个上了年纪的、充满爱意的父亲,一个忧伤的老人。还有一个令人感兴趣的地方是,恩尼斯的面部特征不像杰克的面部特征那么轮廓分明和适于拍电影。杰克那充满热情的眼睛和一闪而过的微笑令人注目。可是,恩尼斯的似乎含混得令人好奇,嘴唇紧闭,行事紧张而推诿。他的面部几乎只是个脸的提示,是个面具,而这具有凸显假面舞会的效果。在西方,面具的概念支撑着有关性的许多思考,涉及为了成为和拥有欲望的对象而接受臆想。这都为李安不断开拓的定义(杰克)与缺乏定义(恩尼斯)之间的对立提供了素材。确实,恩尼斯本人将自己与杰克的关系定义为一件事情而非一种关系:“最起码……我们还能见见面……这件重新把我们抓在手里的事情,如果发生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我们就死定了。”李安拒绝急匆匆地以传统的和西方的方式来定义他们的关系。实际上,我们在下面的对话中听到了这种对定义的抵制:

恩尼斯:这只是一时冲动,不会再发生了。

杰克:这不关别人的事。

恩尼斯:你知道,我不是个同性恋。

杰克:我也不是。

也许我们很容易把他们不愿将自己认同为同性恋者的想法看作是否认的症状,是同性恋恐惧症和偏见所带来的结果。当然,杰克最终想要一种关系,而他最后的一番话既是对同性恋关系的理想所唱的颂歌,也是对阻止这种理想内化的同性恋恐惧症的批判。可是,李安给了我们一种真切的感受:在他对恩尼斯和杰克的刻画中,有成为同性恋的其他方式,还有感觉成为同性恋的其他方式。恩尼斯和杰克在其同性恋关系中拒绝更广大的社会规范,但也通过拒绝将自己看作拥有一种关系的方式来抵制由同性恋社群开始建立的规范。他们的关系与西方传统上的男男关系相对立,可他们不愿意拥有一种关系的做法,也与同性恋男女希望自己的关系被社会合法化的那种热望相对立。李安几乎将恩尼斯和杰克表现为抵抗的斗士,投身于一场双线作战的战斗,为的是批判一种西方观点:它一个劲地在形式上迫使个人向规范性屈服。

我们错误地将恩尼斯不愿意参加性的假面舞会误读为内化的同性恋恐惧症,而实际上,它是一种对维护基于“仁”之上关系的强烈渴望。孟子说,朋友之间的关系是“仁”的表现最强烈之处。李安将此戏剧化,而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似乎在暗示,同性恋关系的基础不一定非得以肉体上的亲密感为特征,而是以伦理上的亲密感为特征。这种将同性恋男子间的关系视为伦理关系而非肉体关系的观点,正是可以将孟子和科维诺的思想凝聚在一起的观点。

八、“智”的时刻

在孟子哲学中,“智”是个道德概念,它能够使我们将仪式、规定和准则语境化。它是对二元论的否定。我们在《断背山》呈现边缘人物的戏剧化过程中看到了这一点。西方以其二元结构—牛仔对印第安人,风景对人类,男性个体对女性(以及女性化的)社会,当然,还有善对恶—而著称,但《断背山》避免了这种对立的比喻。实际上,电影中没有一望而知的反派人物,也从未有过异性恋与同性恋之间清晰的道德对峙。意义重大的是,除了恩尼斯对一次袭击同性恋者事件的半记忆式的回想外,电影中很少出现可表明同性恋恐惧症的场面。《断背山》中只有另外两个人物意识到了杰克与恩尼斯之间的“事情”:一个是杰克·阿吉雷(Jack?Aguirre)(兰迪·奎德[Randy?Quaid]饰),牧场监工,他看到他们在山坡上半裸着扭打在一起;另一个是阿尔玛·比尔斯(Alma?Bears)(米歇尔·威廉姆斯[Michelle?Williams]饰),她在一瞬间里瞥见自己的丈夫与杰克充满激情的紧紧拥抱,李安以特别娴熟的电影技巧对此场景进行了处理,它捕捉到了比尔斯情感被摧毁的一个瞬间。

阿吉雷令杰克意识到,他怀疑他们间的关系超出了职业范围:“你们这些家伙倒是找到了在那里打发时间的法子。崔斯特,我雇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让狗看羊,自己却在一边风流快活的。”比尔斯也让恩尼斯意识到,她怀疑恩尼斯与杰克的关系:“别再想把我当傻瓜了,恩尼斯,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杰克·崔斯特。杰克·恶心鬼!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在电影中,阿吉雷和比尔斯的两次偶然的瞥视对恩尼斯和杰克的暴露构成了威胁,但两人谁都没有揭发。取而代之的是,他们选择让杰克与恩尼斯的关系秘而不宣。

你可能会认为,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像科维诺所认为的那样,异性恋和同性恋都是道德的存在,他们会持续地做出道德判断和决定,哪怕是在最自发的和可合法地发出质疑的环境中。《断背山》中由第三人所目睹的令人惊讶的私人事件从未被公之于众,这很符合孟子和科维诺提出的观点:我们实际上并不相信,人是天生自私的(儒家思想)或圣洁的(道家思想);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总是会适应他人,为他们留有余地。李安心怀同情地描绘了更广大的社会,但自然(道家)和社会(儒家)之间的界线从未弄清楚过。恩尼斯代表着中间路线,它也是观众采用的路线,他们受到鼓励,通过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来操纵自己的方向,并且认识到,在自然与社会之间存在一种错综复杂的、有时是悲剧性的关系。记住了这一点,你就会饶有兴致地发现,当电影在美国中心地带上映时,一些异性恋已婚男子在电影结束时会起立喝彩。

巴格尔认为,《断背山》使异性恋和非异性恋观众都经历了令人愉悦的酷儿时刻。我则认为,这些时刻更像是东方时刻,而非酷儿时刻—或者,还可以说,它们更像是“智”的时刻。电影评论家罗杰·艾伯特(Roger?Ebert)提议说,恩尼斯与杰克的关系可能是两个来自不同宗教的情侣的隐喻,但我则认为,它是有关两种分别基于意义和形式的哲学的隐喻。李安通过恩尼斯向我们揭示,性既是概念性的,也是语境性的。实际上,恩尼斯的成长过程坚守了孟子的文明的主体性的概念:他变得爱且关照自己的孩子;他渐渐以自己的方式以及一种与更广大的社会相适应的方式接受了自己的性属性;他以一种有尊严的方式纪念杰克,探访他年迈的父母,收集他的骨灰,将他的明信片和衬衣留作纪念。尽管他犯了错,且再也找不到爱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恩尼斯渐渐在生活中做着正确的事,同时又保持了对自己独特身份的感知。电影结束时的那个场景是,恩尼斯紧握着已被磨损的明信片,将杰克褪了色的衬衣紧贴在胸口,这个场景是一种动态的信号,表明他疏离且蔑视这样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同性恋和异性恋角色都是为永存的消费主义文化服务的营销策略。在恩尼斯看来,小小的明信片和杰克那破烂的牛仔衬衣都是令人珍爱的有意义的物品,而非短命的欲望之什。

在这最后一个场景中,李安暗示,人的性别不在于拥有一种明晰的身份(以便成为一个消费者),或是处于一种关系中(譬如婚姻)。相反,性别的本质是从错误中进行学习,并且作出道德判断—科维诺的要旨。这个场景是一次刻画“性”的顿悟:赋予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以特征的是内心之事。电影的最后讯息让我们想起了科维诺的问题:为什么男人不应该拥有亲密关系乃至性关系?答案位于科维诺与孟子观点的综合之中:因为同性恋和异性恋是道德的存在,是通过“仁”而在伦理上相关联的朋友,所以同性恋可以被定义为一种合乎伦理的友情。对男子汉偶像和独特的静态画面的强调,将西部片、酷儿理论和资本主义捆绑在了一起,并且李安对西部片和同性恋都提供了一种反消费主义的视野。在此场景中,《断背山》呈现了不同于传统西部片或酷儿理论所定义的男子性史;它呈现的男子性史暗中参考了孟子和科维诺的思想。《断背山》是一部大理解之作:它既非传统的西部片,也非酷儿电影,而是有关同性恋的东方式的西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