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县一个名叫旮旯湾的小村寨是黔筑地区山最高、坡最陡、道路万分崎岖的深山老箐岭。海拔达两千八百米,骆驼形的山坡连连绵绵地往四方八面延伸环绕,山峰几乎与天际相接。多年生的野生灌乔木浓茂地尽情往上蹿,把视野遮挡得只瞧得见簸箕那么大个天。鸟道羊肠,几条毛狗小路,由于行人太少,差不多也被荆棘野草覆盖,必须摸索着才能前进,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沟里,甚至坠入深渊。
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一点不假。大山外面的吉家院子、翟家大坝子、段家半坡坪、野箐青冈林以及周家湾子等几个村寨正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季节,大山里已经寒风凛冽、冷雨清凄,严冬总是过早地光临这座大山。农历十月刚过,阴沉沉的天空就沸沸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山高一丈,水冷三分,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茅草房檐下的冰凝有大个的苞谷那么粗,筷子那样长。冰冻的压力迫使野生树木的枝丫断裂了,甚至多年生长的大树干也常被凝冻硬生生地折断,冰封时节长达三四个月之久。春光明媚的日子总是姗姗来迟。大森林深处更是豺狼虎豹的老巢,一户人家的三岁女儿就是坐在自己家门槛上玩耍,被黄昏时分闯来的狼咬住脖子,幸亏父兄闻声迅速赶来抡起锄头、扁担硬把狼打跑,才抢救下来,虽没伤及性命,但颈项上留下永远的疤痕。夜里在那一片漆黑的山坡上,常会看到星星点点地从墓穴里闪现出的磷火,缺乏科学知识的人们认为是鬼点灯;还常听到一阵阵狼号和凄惨悲凉的夜鸦子的哀鸣声。
就在这样一个极度偏僻荒凉的穷山坳里,仍然住着十来户人家五十多口男女老少。他们的祖籍,有的说是福建,有的说是四川,到底谁说的对也没人在意。但他们绝非地地道道的黔筑人,均因天灾人祸,兵荒马乱,逃荒躲难而至。至于是哪朝哪代迁居于此,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他人更无从考证。但从那东西南北方向,稀稀疏疏地散落着的一些相当陈旧、古老、有的近乎于破笼倒壁的土木结构的茅草房,房前屋后合抱粗的桃、李、杏、栗等多种果树,四周半山腰上的悬崖峭壁上,多数已被开垦削平耕种若干年的梯田熟土或石旮旯地,和山坳东边精心框砌而成的布满厚厚的青苔、杂草的石井来看,足以说明这些移民的祖先来此定居少说也有数百年之久。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传宗接代,生儿育女,世代延续。
林雪梅的父亲林志轩就是于宣统元年(1909年),时值清朝政府倾于覆没,辛亥革命即将成功的年代在此村寨出生的。
山寨里有十二户人家属林姓,而且是一个老祖宗分支下来的子孙。外姓徐、张、李,几乎也和林姓联姻,属姐夫妹郎姑表关系。按说在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有如世外桃源的穷山庄里,同姓同宗的居民理应亲密无间,和睦与共。然而自私自利、争强好胜、猜疑妒忌似乎是人的本能,大山里的争争吵吵、磕磕碰碰,伤天害理、损人利己的事和其他大地方一样时有发生。林志轩一出世就没交上好运。
志轩的父亲林占魁是一个忠厚、纯朴、正直、勤劳还稍有点文化的庄稼人。他和贤淑、善良的妻子李氏,苦心经营着过早离开人世的父母留下的一点儿薄田瘦土。含辛茹苦地一手拉扯大父母亲给他丢下的两弟两妹。全心全意地尽着长兄的义务,为弟妹们操心吃穿,为其娶妻配郎。待他们自立门户后,把父母留下的房屋、田地几乎全给了二弟三弟,自己和李氏过着极其清苦的日子,重新白手起家、修房盖屋,租种土地,抚养三个儿子志钧、志伟、志轩和两个女儿志秀和志萍。
数不尽的艰辛和贫困劳累并没压垮硬汉林占魁,可偏偏栽在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同胞兄弟林占强的手上。
三弟林占强从小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服调教。结婚后又染上抽大烟的恶习,不仅把自己分到的一份家业败个精光,还常把兄长家的东西明抢暗偷地弄到山外变卖,换回鸦片,过足烟瘾。烟瘾发作时,还蛮横无理地对兄嫂侄儿们大打出手,闹得整个家鸡犬不宁。
林占魁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浑身是病,可又对这个不满五岁就成为孤儿,由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弟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
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年三十夜,林占魁尽管处于困境,还是说服妻子想方设法蒸上一大甑净米饭,多准备几道菜,打上两斤烧酒,叫上二弟占元一家四口、三弟占强一家三口,连同自己家里共十四个人,聚在一起过个团圆年。大人们兴高采烈地相互敬酒、互相祝福,孩子们欢天喜地吃着年饭时,三杯酒下肚的林占强不知是酒兴作怪,还是烟瘾发作,借题发挥地对李氏说:“大嫂,你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呀!碗里端的是大白米饭,桌上摆的是大肉,还有二两烧酒喝。我呢,是穷得揭不开锅咯!你们还是再匀点出来周济周济我吧。”
林占魁忍着气说:“十天前,你才从你大嫂手里扛走了一斗多谷子、五升苞谷和一些杂粮,怎么就又揭不开锅了呢?”
林占强冷笑着说:“你那点点粮食还不够吹两三天大烟,我一家三口吃什么呀,你就想这样打发我吗?”
和大哥一样憨厚、正直的林占元实在听不下去,对林占强说:“三弟,你实在太不像话了,大哥大嫂为我们俩付出得还算少吗?爹娘死后,要不是兄嫂,我们哪能有今天,怕早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今天的这顿年饭,是哥嫂全家平时勒紧裤带,半饥半饱地积攒下来的?你怎能说出这番没良心的话。你没见为了我们,大哥的身子骨早就累垮了,亏你还忍心用他们的血汗钱去抽大烟,你真是……”
占元话还没说完,林占强就隔着桌子将桌上盛汤的一个大海碗朝二哥的脸上砸去。幸亏占元眼急,赶快把头偏开,碗打在肩上后,“哐”的一声脆生生地落在地上,汤水溅了他一身。
林占强一边摔碗,一边不干不净地骂:“关你屁事,你算什么东西,我又不是找你家要钱,你这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想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死吧。”说着就跳过去一手抓着林占元的衣领,一手扇了林占元一大耳光。
气得全身发抖的林占魁使劲把林占强拉开,并说:“你怎么这样没大没小,连你二哥也敢打,简直不是人。”
话音刚落,林占强已举起身边的一条长板凳,狠狠地往大哥的额头上打去。占魁的身子和板凳几乎同时坠地,惊吓得呆若木鸡的一家老小原地站着不动。首先清醒过来的长子林志钧见父亲倒下就没站起来,才慌忙扑过去搀扶。此时的林占魁头部汩汩流着血,不省人事。微弱的菜油灯光照射着他满身的鲜血,活像掉进大染缸里一样。志钧呼喊二叔占元和二弟志伟赶快帮忙把父亲抬进里屋床上。一手紧紧按住父亲头部的伤口,一手摸着父亲的胸部。鲜血不断从他的五个指缝间涌出。李氏慌忙在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大块布,在灯上点燃烧成灰敷在丈夫伤口上。瞬间,血又冒出来了。李氏只好把被单里子撕下一长条递给志钧将伤口紧紧缠住。
在这一团漆黑的夜晚,在这与外界隔绝的荒山野岭,在无医无药,无任何抢救条件和措施的情况下,在妻子儿女和二弟一家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林占魁在黎明时分微微睁开双眼。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妻子说:“我不行了,丢下这……一大帮给你……苦了你了,告诉娃娃们……千万不要……去惹那畜生,老天……会惩罚……”话没说完,血干命尽,头一偏,两腿一伸,年仅四十三岁的他就这样与世长辞了。李氏当即昏厥倒地,二弟及弟媳把她扶进里屋床上,三个儿子哭成一团。林占强行凶后,见势不妙,早已趁着混乱带着妻儿溜之大吉,不知去向。
大年初一,正是庄稼汉们辛苦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轻松下来享享清福的喜庆日子。而在旮旯湾,林氏家族的男人们却忙前忙后地为林占魁操办后事,女人、孩子们悲悲切切、撕心裂肺地为死人哭丧。
年初三出殡时辰,正是林志轩四岁零三个月的日子。三天前,当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一年到头都没吃过的丰盛而可口的晚餐时,三叔用板凳砸破父亲脑门,导致父亲倒于血泊中死亡;第二天他哭着闹着,拼命拉扯阻挡着不让叔伯兄长们把父亲放进棺木内;第三天在大人们的安排下,他又不得不穿上一双头通底落的破布鞋,外套一双新草鞋,头上包着一块白孝帕,手中拿着一根糊着白纸的白孝杠,哭哭啼啼地追随着棺材奔跑。上山后,亲眼看到人们把装有父亲的棺木放进很深的大土坑后,一撮一撮地盖上泥土,垒成了一个像小山一样的土堆。从此,他就成了无父孤儿,受尽凌辱。
这一幕幕在林志轩稚嫩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仇恨在他的心中随着岁月的推移根深蒂固,刻骨铭心。这也导致他在往后的人生征途中,孤傲逞强,视亲情淡如止水,对万事万物冷若冰霜。
悲痛欲绝的李氏强忍胸中怒火,顽强地挑起了抚养五个儿女的重担。丈夫死后的第二年,她托媒到山外羊角冲郭家为年仅十八岁的长子林志钧提亲。该当是缘分,这门亲事一提便成。秋收后,大儿媳娶进了家门,她比志钧小一岁,是一个温顺、贤淑、聪明、勤快的好姑娘。懂得孝顺婆母,疼爱小姑小叔。小两口起早贪黑地劳作于田间地头,成为全家的主要劳力和支柱。婚后第二年冬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取名林荣荣,这给婆婆李氏带来了一些安慰。
林志轩刚满七岁那年,李氏又借债为次子林志伟娶了周家坪子周家的独生女儿周桂芬。只听媒人介绍情况,她对此女不了解。娶进门后才发觉桂芬吃不得苦,和长媳完全不一样。婚后不到两个月就挑三选四,不是嫌这个家穷,就是说家里吃闲饭的人太多,唆使丈夫提出要分家出去单过。林志钧坚决反对这种扔下母亲、小弟、小妹不管的做法。母亲也认为众人拾柴火焰高,和气能生财,媳妇刚过门就分家会让别人笑话,好好的一大家人,怎能说散就散了呢。她表了个态:“等过三五年再说吧。”
二儿媳从此就装病养身,借故不出工,不做家务,成天摔盆砸碗,指桑骂槐,借题发挥地和丈夫大吵大闹。认为这些年来家道本来就非常不顺的母亲,总是说服全家人不要跟她计较,忍一忍让一让就过去了。
出门躲避了一年多的林占强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又带着妻儿返回了大山,不思悔改的他反而变本加厉,吹赌拐骗、偷抢打砸无所不为。他不仅不对自己亲手打死兄长有一丝歉意,反而扬言是他大哥一家害他在外流浪一年多,吃尽苦头,迟早要报这个仇。
原本相当平静,几乎没有外人踏入的大山村寨,自从林占强回来后,隔三岔五地总要窜来三五个鬼鬼祟祟的陌生汉子。这些人其他家都不走,只是常进出于林占强的家门。问其来历,总是吞吞吐吐地说是收购山货的。这穷山坳里有什么山货给他们收啊,但庄稼人都怕惹事,不敢多问。
这以后没多久,林占元十五岁的女儿林志兰在自己的屋后园边讨猪草,天黑了,妻子邓氏见女儿还未回来就出去寻找。在园边发现割猪草的镰刀和装着大半篮猪草的箩筐放在地上,周围地面草地上明显有纷乱的脚印,只不见人影。小志兰的失踪,惊动了全寨几十口男女老少,他们呼天喊地四处寻找,毫无结果。邓氏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林占元伤心透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隔两个月后的一天,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志轩一家要到山里做活路,母亲把正来例假的大女儿林志秀留在家里照看不到三岁的小孙子荣荣,布置七岁多的志轩在房前屋后割马草。志轩在房后割草时,听到院子里有侄儿大哭大叫的声音,以为是大姐进屋做事,侄儿摔了跤,并没在意。哭声越来越大,老不停止,他才跑过去看,侄儿一个人坐在地上大哭,却见不着大姐的影子。志轩问侄儿:“荣荣,大姑呢?”荣荣什么也不会说,只是用手往远山指,志轩随着侄儿手指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一黑衣人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正迅速朝吉家寨垭口的一条毛狗小路上吃力地奔跑,麻袋的另一头露出的分明像人的两只脚。他顾不上侄儿的啼哭,大声呼喊着“有抢人的,快救我姐呀!”但山里人东一家、西一户,距离远,而且正是活路忙的日子,都没人在家,没人听得到一个小孩的呼救。志轩奋力地朝那个方向追去,突然被石头绊了一跤,摔得不轻。等他爬起来时,那人也无影无踪。他想丢下侄儿去喊干活的妈妈和哥嫂,又怕侄儿再被人抢走。想抱着走,又实在抱不动,没法只好陪着侄儿坐在院坝上痛哭。兄嫂、母亲收工回来已近黄昏。但事隔三四个时辰,恶贼早已逃之夭夭,无论如何是追不回来了。又一次沉重的打击致使母亲李氏昏迷了一天两夜。
三个月的时间,就是在林占强一家回来后的这段日子,连续失踪两个少女,林占元和林志钧联想起过去从未见过的那些不三不四的陌生人进出林占强家的情景,断定是林占强勾结山外人拐卖少女,从中获利以满足他的私欲。两叔侄便到林占强家,请他念在亲情的分上提供一点线索,也不追究谁的责任,只要把人赎回来就行了。
林占强死不承认,说他一回来就生病,和外界没什么联系,并矢口否认有陌生人到过他家。他的妻子查氏则像泼妇一样对二伯子、大侄子破口大骂道:“你们两家人多势众,合伙来欺负我家。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家把人抢走的。你们家那两个****养的小货草,凭着两张小白脸,长得好看就跟人赶汉跑了,还好意思来找我家要人!”
志钧气愤不过,大吼着:“三婶,你怎能这样说话,对自己的亲侄女都这样骂得出口,你还算是个人吗?”
查氏跳起来要打志钧,占元怕侄儿挨打忙上前挡住,硬挨了一大耳光。林占强也从床上跳起来准备大打出手。占元见状不妙,就拉着志钧出了门,很远还听见查氏在门口谩骂。
刚失去女儿不久,又挨了弟媳一大耳光的林占元感到莫大的耻辱,羞愤交加,就此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十多天后就含冤负屈死去,丢下刚满六岁的儿子和妻子邓氏。
二叔子的死,有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震醒了悲痛欲绝的李氏,她强烈地感到:祖祖辈辈居住在这个偏僻落后的穷山坳里,受穷受苦受累都不说,关键是人们心胸越变越狭窄,为了一己私利,就可以六亲不认,伤害亲人。小叔子亲手打死自己的丈夫,又勾结外人拐卖亲侄女的事就是明显的例子。俗话说:“家贼难防。”现在不光是家贼,还出现了“野鬼”,这山寨迟早会被毁掉的。因此,她下定决心,砸锅卖铁,讨口要饭也要把幺儿林志轩送到山外翟老先生办的私塾里读几年书,让他长长见识,长大后有机会摆脱这个穷山沟,过上好日子。
志轩就读期间,大哥大嫂十分体谅母亲,主动肩负起全家的生活重任,省吃俭用,给志轩交纳学费,盼着志轩能长大成材,有作为,少受人欺凌。
母亲的艰辛更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