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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晚唐诗文(4)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湖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寻常景物在特殊情形下会有特殊的意义,诗歌常常就是发现这种意义并用恰当的艺术手段来表现它。

李商隐、温庭筠等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唐文宗开成二年(837)进士,少年得志,却长期沉沦,一生中除了几度在京任低级官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方上为人作幕僚。当时所谓“牛李党争”十分激烈,李商隐被卷入漩涡,他仕途上的不顺利与此有关。李商隐的情感生活也多有挫折,据学者研究,他有过一些违于常规的恋爱经历,但都没有结果;婚后他与妻子感情很好,然而妻子又在他三十九岁时去世。他生活在一个颓败的缺乏希望的时代,加之个人境遇困厄落魄,内心情感屡遭创伤,遂造成精神上浓重的失落感。

李商隐诗中有一部分与时政直接相关。如大和九年甘露之变发生后,他曾写了《有感二首》、《重有感》,感慨在那场企图诛杀宦官的行动中朝臣的无谋和宦官集团报复的凶虐;在主张清除宦官势力的刘蒉遭贬斥而去世时,又接连写了《哭刘蒉》等数首诗再三为之叹息;而《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则历数了唐王朝由盛趋衰的重要原因,悯叹民不聊生,哀伤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同时他也写过不少咏史怀古类的诗篇,或寄慨于往事,或借古讽今,但都有现实的感受在内。这类诗常写得辞面温婉而内在的锋芒异常锐利,如《贾生》中“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龙池》中“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等等。《吴宫》一篇就意境而言尤为精美:

龙槛沉沉水殿清,禁门深掩断人声。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这是想象吴王夫差宫中宴饮的情形。醉生梦死似乎也是一个永恒,然而时间仍然在流动着,水浮载落花漂出宫来就是证明。在这时间的流动里,危机正在生长,衰亡即将降临。

在李商隐的无题诗(包括以篇首数字为题而实际仍为无题的诗)中,上述特点尤其显著。关于无题诗各篇的主旨虽向来多有异说,但其中一部分写的是男女恋情应是无疑的。这些诗之所以在中国诗史上格外引人瞩目,是因为在以前的文人诗传统里真正的爱情诗并不多,很少有人以当事人的立场将它当作一种刻骨铭心、生死无休的情感来描述。比较多的其实是对女性的表示欣赏的所谓“艳情”诗;如果是写夫妻关系,则诗中的情感表现通常偏于端谨庄重,更具有伦理意味。而读李商隐诗,令人感觉到深厚的恋情已经被视为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他的艺术表现方法也与此有关。这类诗多用七律写成,七律的结构通常是以跳跃性的步调展开的,大抵每一联各为一意蕴不同的层次,逐层铺展,而李商隐的诗则往往全篇都是吟咏一种情绪,在不同角度上叠加复重,显得更为深入和细密,感情气氛十分浓郁动人。如《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其实我们无法弄明白李商隐的那些关于爱情的诗篇究竟是写自身的具体经历还是虚拟,更无法知道诗中所写的对象是谁,只能推断这总是同他的情感经验有关系。而巨,不仅是与恋情有关的诗,他的其他主题的诗篇也有不少写得意境朦胧迷幻,形成了一种显著特征。这些朦胧诗篇常常是既不大容易读“懂”,却又传达了强烈的情绪,使人为之吸引并受到感染。这里再以他的《锦瑟》诗为例,分析这种朦胧诗的“晦”与“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到底写什么,从古到今聚讼无已,恐怕只能承认它的有些背景是无法确认的,读者唯有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情感趣向去体味。

李商隐当然也写过许多抒发日常生活情感的诗篇,像著名的短诗《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此篇常被当作唐王朝趋向没落的象征来使用。诗人本意是否如此难以断定,但李商隐诗中多用衰残意象如夕阳、残花、枯荷之类则是前人早已注意到的。个人命运与时代气氛,确实容易使他产生一种无奈的萧瑟情绪。

李商隐的诗广泛吸取了前人的艺术成就,如南朝宫体诗的绮艳,骈文的用典精巧,杜甫近体诗音律的严整和语言的精炼,李贺诗用语的瑰奇新颖和色彩秾丽,都是比较明显的。但作为大诗人,他有自己独创性的追求,前人的特点已经被融会再造为自己独特的风格。因而,他也成为后人学习的重要典范。从诗型来说,他对近体诗最为擅长,尤其七律,可与杜甫并称为唐代两大宗匠。

温庭筠(?—866)字飞卿,太原(今属山西)人,素有才名,却因性格狂傲、行为不检而一生坎坷。他是唐代最重要的词人,后面还将述及。其诗与词风相通,尤其乐府类,在描摹女性的美貌以及表现男女之情方面显得非常特出。大抵色彩秾丽,带有南朝艳情诗的气息。他与李商隐并称“温李”,但从艺术创造性来说,似相去较远,仅有个别佳篇可以相提并论,如《瑶情怨》:

冰肇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诗写一女子的孤独与愁怨,但并不点明是何缘故,只以月夜景色为衬托,意境优美而朦胧。“十二楼”为用典,原指仙女居处,此处借以暗示女主人公。

另外在温庭筠描述自己生活经历的诗中,也有些以写景抒情见长的佳作,像人们熟知的《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懈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第二联纯粹用若干意象平列组合而成,是唐诗中的名句。这种写法始于南朝后期,在唐诗中已经很多见。但这两句因为意象的特征性很强,组合也自然,所以仍然极为受人称赞。

晚唐前期不太著名的诗人中,李群玉、赵嘏两人值得一提,他们的诗虽然成就不很高,但有些佳作传世,语言则比较清新流畅。如李群玉的《黄陵庙》: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

诗带有歌谣的特点,色彩与音节都很明快。赵嘏有《长安秋望》:

云物凄凉拂署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第二联据说杜牧曾“吟味不已,因目嘏为‘赵倚楼’”(《唐诗纪事》)。全诗表现羁旅生活的失意与伤感,也是比较成功的。

晚唐后期的诗歌晚唐后期诗歌沿着李商隐、温庭筠一路,以写男女之情的绮丽诗歌出名的有韩偓(842—9233)。韩是以《香奁集》为人熟知的,这部集子的内容与风格正如其名,带有艳情诗的特征。其中有的写得比较直露或秾艳,像《半睡》中“四体着人娇欲泣”,《意绪》中“脸粉难匀蜀酒浓,口脂易印吴绫薄”之类,也有一些则写得较为含蓄,如《闻雨》:

香侵蔽膝夜家轻,闻雨伤春梦不成。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

写一女子春夜中的孤独,有着细腻的体验。晚唐艳情诗与正在兴起的词的关系相当密切,这在《香奁集》中尤其显得突出。像《偶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醒醐索一尊。见客人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辞意很浅,不重在对言外之味的追求,而着力把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描摹得生动。后来李清照的词《点绎唇》(“蹴罢秋千”)就是从这首诗脱化而出的。韩偓在《香奁集》的自序中也说,他的那些绮丽诗篇,往往被“乐工配入声律”。只不过到了再晚些时候,诗人写艳情就索性用词体而不用传统的诗歌体式了。

在晚唐后期,韦庄(836—910)是一位比较重要的诗人,其创作特点情况与前述诸人也有所不同。庄字端己,曾任右补阙,后为西川节度使王建掌书记,前蜀建国,官至宰相。他的许多诗篇抒发了对唐末王朝衰亡、社会动乱的感慨,如《忆昔》“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与东吴生相遇》“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等等。长篇歌行《秦妇吟》尤其值得重视。

《秦妇吟路传诵一时,后世失传,直到近代才又从敦煌遗文中发现。诗写一个上层妇女在黄巢军队攻入长安以后的遭遇,并借她的口描述了在这一场历史大动荡中社会所遭受的严重破坏。诗中既写到黄巢军队人长安后居民所经受的残害,也写到与之作战的官军对民间的掠夺;而对士大夫阶层来说,王朝秩序惨酷的粉碎更是巨大的震恐: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秦妇吟》无疑表现着作为士大夫阶层一员的作者对黄巢军队的仇视态度,但它所描述的许多具体情形却不能说是没有根据的。作为是唐代最长的叙事诗(共一千三百六十九字),《秦妇吟》以宏大的规模、详尽的笔法描述了一桩历史大事件,在诗歌史上是不多见的;从叙事技巧来说,诗中女主人公同时也是叙事人,其个人命运与整个历史事件的过程完全结合在一起,突出了一种现场感,这也是叙事艺术的明显进步。

三、中晚唐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