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方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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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底层文学与肖洛霍夫(2)

第一部中还有一段“钓鱼”:米琪喀借“送鱼”到了伊丽莎自家,两人相约去钓鱼。清晨,他们划着小船到一个小岛上,米琪喀在半强迫半自愿的状态下奸污了伊丽莎白。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米琪喀与伊丽莎白在约会终结时都有一个关于“鱼”的细节:阿克西妮亚把装着胜利品(捕到的鱼)的口袋扛到肩上,几乎是顺着沙滩跑起来了。而米棋喀送伊丽莎白回家时,“他的脚下躺着一条小鲤鱼和一条鳊鱼,这条鱼的嘴像临死的时候抽筋一样紧紧闭住,大瞪着一只镶着黄圈的眼睛”。

作者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的奸情,前者是充满生命力的丰满的爱,而后者则是卑微的肉欲。

书中对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妮亚的爱情描写是火热的,有如岩浆喷发,一涌而出:

阿克西妮亚如疯似狂地沉溺在自己的晚熟的苦恋中。葛利高里并不顾父亲的恐哧,夜间偷偷地到她那里去,清晨再回来。

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已经弄得疲惫不堪了,像一匹马跑了一次不能胜任的长途似的。

因为夜间的失眠,他的颧骨高耸的脸上的棕色皮肤发了青,两只干枯的黑眼睛从深陷进去的眼眶里疲倦地向外望着。

阿克西妮亚走路的时候也不用头巾裹着脸了,眼睛下面的深坑阴森地发着黑;她的两片肿胀的和贪婪的嘴唇露出了不安和挑衅的笑容。

他们的疯狂的恋爱关系简直是非常奇怪,而且又明目张胆。他们俩都被同样的、毫不觉得羞耻的火焰疯狂地燃烧着,他们既不怕人,也不瞒人,邻居们眼看着他们的脸瘦削下去,而且发出了青色。现在每当人们遇到他们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觉得很不好意思看他们。

这样的爱情描写,我们在列夫·托尔斯泰、普希金或居格涅夫的作品中是找不到的,它过于粗野和裸露。生命的热力穿透纸背,让读者的脸红到耳根,心狂跳不止。特别是当葛利高里的父亲以长辈身份谴责阿克西妮亚时,阿克西妮亚的反骂,多少让人感到厚颜无耻:“你为什么教训我?去教训你自己的大屁股娘们儿吧!……我不愿意看见你这魔鬼!”“滚,打哪儿来还滚到哪儿去!至于你的葛利希加,我想把他连骨头都吃下去!”但阿克西妮亚不像《战争与和平》中的爱伦,她不是一条居心叵测的“蛇”,她不是“勾引”噶利高里,而是将自己“奉献”出去。她明明知道,她从这场爱情中所能得到的只是丈夫的残酷殴打与邻人们幸灾乐祸的目光,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投身到爱的烈火中去。“你们杀死我也不怕!是我的葛利希加!是我的人!”她骄傲地向潘苦菜老头宣布。即使在葛利高里被迫与娜塔丽娘结婚后,她依然无悔,热诚地爱着自己心目中的鹰。阿克西妮亚为爱情而无畏地迎接苦难,使她成为俄罗斯文学殿堂中一颗灿然放光的明珠,她的爱情比安娜·卡列尼娜的更加伟大。

在阿克西妮亚的丈夫司契潘回来后,阿克西妮亚几乎每天被痛殴,但她依然想念着葛利高里,期待着见到他。有一次到河边打水,真的见到了自己的所爱。这时,作者又写到鱼,用鱼来隐喻阿克西妮亚的欣喜之情:

一条小鱼在水面上溅起了银色的雨点。河对岸的白色沙滩后面,可以看到几棵被风吹动着的老杨树的灰色树顶威风地和严肃地高耸着。阿克西妮亚用水桶去打水,用左手撩起裙子,到膝盖以上。河水触得被袜带勒肿的腿肚子痒酥酥的。自从司契潘回家以后,阿克西妮亚这是头一次轻轻地和迟疑地笑出来了。

葛利高里屈服于父亲的压力,同娜塔丽娘结婚了。这对于处在司契潘鞭影下的阿克西妮亚来说,不啻是致命的打击,但是,爱情比死更坚强:

她一面咬住头巾的尖头,一面走着,哭叫的声音眼看就要冲出喉咙来了。她走进门洞,倒在地板上,流着眼泪,痛苦得喘不过气来,脑袋里是一片黑暗的空虚……后来这些都过去了,只有在心的深处,好像有一种尖利的东西扎着她,折磨着她。

被牲口踩倒的粮食茎又立起来了。露水一浸,太阳一晒,踩倒在地上的粮食茎就又直立起来;起初很像一个被不能胜任的重压压着的人弯着身子,后来就挺直身子,抬起头来,阳光又照样照耀着它,风又照样吹得它摇摇摆摆了……

每天夜里,阿克西妮亚一面和丈夫亲热,一面想着另外一个人,憎恨和伟大的爱情在心里交织成一片。新仇旧恨一起涌到这个妇人的心头上来了,她决心把葛利希加从既没经历过痛苦,又没经历过爱情的欢乐的、幸福的娜塔丽娘·柯尔叔诺娃手里夺回来。每天夜里她想出一堆主意,在黑暗里眨着干枯的眼睛。只有一个问题是牢牢决定了,把葛利希加从一切人的手里夺回来,像从前一样,用爱情把他浸起来,占有他。

被情欲燃烧得过分痛苦的阿克西妮亚曾求助于女巫。女巫把她领到顿河边作法时说:

从河底冒出的寒泉……热情的肉欲……从心里变成野兽……相思的恶魔……用圣十字架……最纯洁的,最神圣的圣母……把上帝的奴隶葛利高里……

在作法时,女巫为何提到“河底的寒泉”?“寒泉”是搅浑顿河的浊流,抑或浇灭“热欲”的拯救物?书中语焉不详。

但是,葛利高里确实遭遇了“寒泉”:这就是新娶的妻子娜塔丽娅。婚礼上“葛利高里皱着眉,亲了亲妻子的淡而无味的嘴唇”。而书中描写的阿克西妮亚的嘴唇是怎样的呢?她有这样两片放荡、贪婪而又肥厚的嘴唇。婚后,葛利希加按照丈夫的责任,和自己的妻子亲热的时候,从妻子方面得到的仅仅是冷淡和窘急的顺从。娜塔丽娘对于丈夫的亲热回应得很勉强,因为她自己从娘胎里一生下来,就是属于性格冷淡和行动迂缓的血统的,所以葛利高里一想到阿克西妮亚的疯狂的爱的时候,就叹了一口气说道:

娜塔丽娘,你老子一定是在冰山上把你种出来的……你太冷啦。

真正的“寒泉”,足以搅拌顿河水流的是战争。战争,搅浑了哥萨克人的平静生活,改变了主人公们的命运。

三关于土地与茅屋神话

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作者对战争持乐观态度。1812年抗击拿破仑的战争不仅是保卫神圣俄罗斯民族所必需,而且是参与者的灵魂洗涤剂,无论彼埃尔,还是安德烈,都是接受了战争的洗礼而走向精神上的升华的。但是,《静静的顿河》的作者对战争(含革命战争)的看法是悲观的。

整个一部哥萨克人的历史就是用频仍不断的战争与杀戮写成的。因此,卷首诗说,顿河两岸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浇灌的是寡妇的眼泪。过去,在战争中建立功勋并为此牺牲生命是“哥萨克的光荣”。战争成了男人的嗜好,乔治勋章是男人额顶上的珍珠。但是,在进入20世纪以后,战争便成了一个用哥萨克人的简单头脑无法理喻的“谜”。书中描写的第一场战争就是1914年的欧战,布尔什维克关于“使本国政府失败”的号召让葛利高里百思不得其解,打仗只能求取胜利,怎么变成求取失败?但是当他用马刀劈死一个带有孩子气面孔的奥地利士兵时,他跳下马,注视他们的尸体,突然涌出一种惶惑:

葛利高里看了看军官的落满尘土的白色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马跟前走去。他的脚步又乱又沉,就像肩上扛着一种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憎恶的疑惑的心情揉碎了他的灵魂。他把马镫抓在手里,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脚。

葛利高里因作战勇敢、负伤获得乔治勋章,他返回村里时,受到了全村人的欢迎,家里人以他为骄傲。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打击是他的心上人阿克西妮亚却被“东家”、军官李斯特尼茨基上尉占有了。如果没有战争,葛利高里不会上战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葛利高里似乎感觉到“战争”对于“东家”和“穷人”是不同的。“东家”可以从战争中得到许多好处,而“穷人”则完全不同。

作为一个农民,葛利高里无法把这个巨大的精神课题思索清楚,他又回到了前线。作者写道:

他心里一面和战争的荒谬性不肯妥协,一面又忠实地保守着哥萨克的光荣……

葛利高里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一得到机会就表现出忘我的勇敢,疯狂的冒险,乔装跑到奥地利人的后方,不用流血就消灭掉敌人的岗哨。哥萨克人大大地显了身手。他觉得在战争初期所感觉到的那种对人类的痛惜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书中用了不少篇幅描写布尔什维克党人的反战宣传。本来就对战争中的屠戮产生惰厌的葛利高里转向反战,并且成了红军的一员。但是,在红军里,他眼睁睁地看到一场对白军俘虏的残杀:

波得捷尔珂夫在大板车上撞了一下以后,扭转身子朝着押送的兵士,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把他们砍死……全都砍死……没有俘虏……往出血的地方,往心口上砍!……”

枪声猛烈地僻啪乱响起来。

葛利高里怒不可遏:

葛利高里在波得捷尔珂夫开始砍柴尔涅曹夫的时候离开大板车,葛利高里那充满泪珠的眼睛一直盯住了波得捷尔珂夭,一瘸一拐地迅速地朝波得捷尔珂夫走过去。米纳耶夫横着从后面抓住葛利高里,把他按住,扭住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枪给缴了下来,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葛利高里的眼睛,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打算怎么样?”

肖洛霍夫是一位人道主义者,但同时他又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他用了很多篇幅描写十月革命的必要性和正义性。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哥萨克人,葛利高里始终没有理解这场革命,他看到的只是杀戮,他渴望安宁、土地、家庭和劳动。

葛利高里离开红军,返回家乡。小说第四卷第十三章用迷人的语言描绘了家庭生活的温暖。葛利高里像一条遍体鳞伤的狗,返回自己的窝里,在这里舐干伤口腴复无气。但是,“寒泉”仍在涌流不止,并且浸人葛利高里的茅屋。苏维埃政权开列出需要镇压乃至枪毙的名单,其中包括葛利高里和他的父亲。葛利高里越来越认为眼下不是“财主与穷人”的矛盾,而是“俄罗斯与哥萨克”的冲突,即俄罗斯人要报“1905年的仇”,要消灭哥萨克人。过去的评论常把这一点看做葛利高里的思想迷失,但事实上,苏联国内战争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哥萨克人的叛乱是多种冲突,包括民族冲突的综合结果。这一点,几乎只有在肖洛霍夫的作品中获得了真实的展示。作品在写到葛利高里决定投奔“佛明匪帮”时,有如下的一段内心独自:

从前他想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心灵上就像一只被围捕的受惊的狼一样,要往来奔窜,寻求出路,希望解决矛盾呢?生活本来是很可笑的、很简单的。现在他觉得生活上根本没有这样一种可以使一切人都能在它的覆盖之下感到温暖的真理,他怒火冲天地想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真理,都有自己的道路。只要太阳还照耀着人类,人类的血管里还流着热血的时候,就要继续斗争下去。要和那些想夺去他的生命和生存权利的人进行搏斗。人类就总是为了一块面包,为了一块土地,为了生活的权利而进行斗争,而且还要继续斗争下去。应该和那些打算霸占生活和把持生活权利的人们进行斗争;要坚决地斗争,不能动摇——就像是被夹住似的——使仇恨心强烈起来,使斗争心坚定。只要不使感情受到压迫就好,要使感情像疯狂了一样奔腾,——这就是一切。

哥萨克的道路和失去土地的庄稼佬的俄罗斯的道路,和工厂工人的道路是互相冲突的。要和他们斗争!把用哥萨克的血浇灌过的顿河沿岸的肥沃土地拼命从他们脚底下夺过来。把他们像赶鞑靼人一样,赶出州界以外去!叫莫斯科吓得发抖吧,叫它缔结耻辱的和平!狭路相逢是不能让路的,——不管谁把谁打倒——一定要打倒一个,已经试验过啦……试验的结果怎样呢?但是现在——拿起刀来吧!

这个无法避免的、然而终究是错误的决定,几乎毁掉了葛利高里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女儿,他生命所系的阿克西妮亚。他把步枪和子弹投入刚刚解冻的顿河,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终结,而是一个英勇的民族——“光荣的哥萨克”——的死亡。儿子成了他同这个世界的惟一的联系,成了他生活中惟一残留的东西。

如果我们设想,回村的葛利高里没有被枪毙,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沉默的、温顺的农民。他也许会再娶一房妻子,终年守着茅草屋。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葛利高里不能不再次应征人伍,这次他将再次失去家庭,包括惟一的亲子。战争结束时,他孤身一人,身边站着一个孩子——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孤儿。

这就是肖洛霍夫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1965年)给我们留下的画面。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一个人的遭遇》视为《静静的顿河》的续篇。尽管他们的主人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的命运是一脉相承的,战争这个“寒泉”所给予他们的东西是一样的。

从《静静的顿河》问世到现在,历史发生了沧桑巨变。但是,战争依然伴随着渴望和平的人类。而葛利高里不得其解的“滥杀无辜”,依然是战争中的“常规”。即使是高举正义的旗帜的战争也不免如此。和平主义者常以此为口实反对一切战争,但成熟的政治家都会在心里嘲笑他们的幼稚,嘴巴上却不说,因为必要时他们也要装扮成悲天悯人的和平主义者。“9·11”的不幸事件中,数千名无辜者葬身于世贸大楼的废墟里。而当美国政府高举“反恐”大旗对阿富汗开始狂轰滥炸时,死伤者大多数也是无辜的人民。人道主义在当今的世界上是一个最苍白、最没有力量的字眼。因为截止到现在,人们还只会用一种手段来解决利益上的冲突,这种手段就是暴力。

《静静的顿河》趋近结尾处,当阿克西妮亚死去时,葛利高里看到头顶上的太阳是黑色的:

在旱风的蒙蒙雾气中,太阳升到断崖的上空来了。太阳的光芒照得葛利高里的没戴帽子的头上的密密的白发闪着银光,从苍白色的、因为一动不动而显得很可怕的脸上滑过。他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