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民国遇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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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弟子曹白:一个用帽子遮住半张脸的热情老人(1)

木刻家曹白曾是鲁迅的弟子,他与鲁迅交往颇多。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鲁迅可以给曹白的复信、寄书达25次。1936年6月,病榻上的鲁迅无法给朋友写信,但对曹白仍是有信必复,自己无法搦管濡墨,就口授许广平代笔。曹白的回忆虽然筒单,但却是第一手的,也鲜为人知。

沪战之后第二年的10月8日,我在一个艺术学校里,突然被捕了。但那被捕的原因,当时却一点也想不到。我在什么地方犯了他们的法律呢?这疑问,还是直到在“拘留所”里进行了第一次拷问的时候,才明白的:是为了刻木刻。

但审判官一判就判了我五年!

然而天下的审判官大抵以“慈祥”的为多;他又以法律的第七千七百七十七条的优待条例,判曰:“被告……年幼无知,误入歧途,不无可悯,减处有期徒刑二年六月。”自然,这比别人看一本书,就要坐五年或十年,判无期或“解放”,也委实是宽恕得多了。我因此也就很高兴。

去年年初出了牢监,过了五个月,囚犯生活的惨苦的影子,在我的脑膜上淡漠了一点,我又手痒起来了,就又刻了两幅《鲁迅像》和《鲁迅遇见祥林嫂》。后一幅是取材于《彷徨》首篇的《祝福》的。那时,全国木刻联合会要在上海举行一次展览会,叫我去参加,我就把我的粗笨而拙劣的仅有的这两幅新作,送了去。那倒并不是为了使自己高兴一番的缘故,其中以“再给你看看”的复仇的念头居多,是带着一点忿恨的。

展览会开幕的第一天我就去

看,发现自己的两幅,只剩《鲁迅遇见祥林嫂》,不见《鲁迅像》了。我立刻去问主持展览会的人。

曹白刻的鲁迅像,鲁迅亲笔题词 但他说:我的那张《鲁迅像》不能展览,检查老爷说的“不行!”

“不行”就由他去“不行”吧,我默默地回去了。

今年“三.一八”的那天,不知为什么,我要整理一下箱子了。竟在书籍和杂物的零乱中,捡到了我的那幅“不行”的木刻——《鲁迅像》的拓片。但又不知为什么,对于这粗笨而拙劣的东西,自己忽然爱惜了起来。而且就把它立刻寄给了鲁迅先生。意思是叫他知道知道,就像我这样不够格的东西,也是“不行”的木刻,是属于禁止之列的。

但等信一发出,自己就觉得很懊恼。想,我将会引起鲁迅先生的猜疑的吧?“不行”由他去“不行”就是了,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呢?

可是不然!隔不了三天,鲁迅先生给了我回信了。我捧着他的信,惊喜的、无遍数地贪婪地读着:

曹白先生:

顷收到你的信并木刻一幅,以技术而论,自然是还没有成熟的。但我要保存这一幅画,一者是因为是遭过艰难的青年的作品,二是因为留着党老爷的蹄痕,三则由此也纪念一点现在的黑暗和挣扎。

倘有机会,也想发表出来给他们看看。

专此布复,并颂时绥。

鲁迅3月21日

由于我们的心的深深的共鸣,我们的友谊就从此开始了。

但这是别人所不晓得的。

我自然对他说起我的身世,我的可怜而复可笑的坐牢故事。对于后者,他觉得非常之骇异。于是,他要我把这故事的原原本本,讲给他听。那时,校里正在小考,我忙于出题目,批卷,结分数。但我竟在一整夜,写了一篇《坐牢记略》,给了他。他说原文在中国不能发表,还是“让我在你的略记里,摘几段起来,做一篇罢”。这就成了他在《夜莺》上的那篇《写于深夜里》。

此后,我们在通讯里,什么都谈。从木刻,文学谈起,一直谈到指挥刀和叭儿狗。自然,我是益见其浅薄或无学了,但我们在暗底里的交谈,倒也是毫无“忌惮”的。但这却是别人所不晓得的。

可是他对于青年人的鼓励和原宥,关怀和支持?’他的热烈,他的坚韧;他对于黑暗的憎恶,对于光明的企求,常常在给我的信里,像在他的著作里一样的表现出,指示出,坚持着!

所谓“爱”我是一向不懂它的,而且我也没有尝到过。但和他通讯之后,我才算了解到“爱”了。——人间的温暖到底也还剩着一点儿。虽则这温暖,只在阴暗中流着。然而惟其如此,也就益见它的宝贵了。

有一回,我对他说,我虽则出了监狱,身边还有狗眼在炯炯,并不很自由;虽则做了先生了,但信也常常要防拆,他就说:

“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胜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我们这样地活下去吧。”

是的,我们这样地活下去吧。

但他在五月里大病了,躺在床上,连翻身也难。我像所有关怀着他的人一样的记挂着他。我要去看他,许先生却说,“你还是不要来的好”;我因此也就没有去。

六月中旬,连报上也发表了鲁迅先生病重的消息。那时,北方有一个金君给了我一封快信,要我写一篇关于鲁迅先生的病状的通讯,发表出来,给大家看看,因为许多人太关心他了。然而鲁迅先生的病状,我知道得很少,几乎只能缴白卷。无法,又只得写信给许先生了。

没有几天,许先生的信来了:

曹白先生:

惠函收到。先生们的热心,我们是很知道的。不过要写明周先生的病状,可实在不容易。因为这和他一生的生活,境遇,工作,

挣扎相关,三言两语,实难了结。

所以我只好报告一点最近的情形:大约十天以前,去用X光照了一个肺部的相(像,编者注),才知道他从青年至现在,至少生过两次危险的肺病,一次肋膜炎。两肺都有病,普通的人,早巳应该死掉,而他竟没有死。医生都非常惊异,以为大约是:非常善于处置他的毛病,或身体别的部分非常坚实的缘故。这是一个特别现象。一个美国医生,至于指他为平生所见第一个善于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可见据现在的病状以判断将来,巳经办不到。因为他现在就经过几次必死之病状而并没有死。

现在看他的病的是须藤医师,是他的老朋友,就年龄与资格而论,也是他的先辈,每天来寓给他注射,意思是在将正在活动的病灶包围,使其不能发展。据说这目的不久就可达到,那时候,热就全退了。至于转地疗养,就是须藤先生主张的,但在国内,还是国外,却尚未谈到,因为这还不是目前的事。

但大约先生急于知道的,是周先生究竟怎么样吧?这是未来之事,谁也难于豫言。据医师说,这回修缮以后,倘小心卫生,一不要伤风,二不要腹泻,那就也可以像先前一样拖下去,如果拖得巧妙,再活一二十年也可以的。

先生,就周先生的病状而论,我以为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专此布复,并候

在民国遇见鲁迅健康!

景宋上6月25日

这也实在是一个“好消息”!然而要鲁迅先生放弃工作,“小心卫生”就很难。那末就要“拖”不“巧妙”了!这篇通信我实在写不下去,而且也就不再征求许先生的同意,我把她给我的信,录了一份,寄给北京的金君。

北方的惦念着鲁迅先生的病状的人,看了许先生的这封信,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我自然是不晓得的。

但他此后的病也到底逐渐逐渐地好起来了,以至于能够到处走动。

上个月的八号,是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在上海展出的最后一天了。我丢了授课,就到八仙桥去。虽则从“不行”的木刻之后,因为职业给予我的事务的纷繁,将有一年不动手了,但到底还想去看看。到那边还没有十分钟,碰巧,鲁迅先生也来了。他的帽子是故意戴得那样的低,低到帽沿,几乎要碰到了鼻子,只能使人看见半个瘦削的苍白的脸庞和一横鼻下的厚厚的胡须。但在冬天,就连胡须也不给人看,他把围巾围没了。这打扮,使有些人就不免说:“鲁迅真古怪。”但这为的是要避去狗眼,1931年给他的教训太大了。

我走上去,向他招呼。他把头仰起来,用发亮的眼光看看我,嘻开了嘴,点一点头,然后说:

“哦哦,你的信我收到了,你的信我收到了。仗不会打的:我不搬家。嘻嘻。”

“我也这样想。不过我们那边搬家的嚷嚷,看到听到都不好过。”我想不出什么再说下去了。只是自己捏着自己的手。

“嗯嗯。北四川路上每年总有这样的一回。也受惯了。嘻,我们一起看画吧。”我就跟着他一起看。这时候,另外几个青年也都围上来,跟着他看,听着他的批评。

已经看完了作品的二分之一的时候,到了批评的地方了,他就坐下来,拿了批评簿,翻着看。当他看到那些题着“艺术之光”“力的艺术”之类的高洁的批评时,他就低缓地说:

“这是‘匾V’——害得大家都笑了。

他自己却不笑。

他看到那些写着这展览会最好开到贫民窟,或灾处,或穷乡僻壤,或东北去的义正辞严的批评的时候,就说:

“这些都是不会做事的呆鸟!”——害得大家都笑了。

他自己却不笑,说:

“先前我开了一个版画展览会,不知费去了几多的周折,才开得成功的。但结果还是把柯勒惠支(Kollwitz)的《农民战争》挂开,瞒住那些官老爷的狗眼。”——这又害得大家都笑了,而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