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民国遇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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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作家含沙:鲁老头其实美极了(4)

前得信后,曾为写回信,顷得4月8日函,始知未到。后来因为知道要去教书,也就不写了。近来出版界太不景气,稿子少人承收,即印也难索稿费。我又常常卧病,不能走动,所以恐怕很为难。但,北方大约也未必有适当的书店,所以姑且寄来给我看看,怎么样呢?看后放在这里,也许会有碰巧的机遇的。(注:这部稿子,即《文学杂志》发表的《十元爱国》,后因杂志停刊,续稿遗失,我回平后重写,结果未给鲁迅先生寄去,改名为《风平浪静》,交人文书店发行。)

《文史》收到,其一巳转交,里面的作者,杂乱得很,但大约也只能如此。像《文学季刊》上那样的文章,我可以写一篇,但,寄至何处?还有一层,是登出来时,倘用旧名,恐于《文史》无好处,现在是不管内容如何了。雁君之作亦然,这层须与编辑者说明,他大约未必知道近事。至于别人的作品,却很难,一者因为我的交际少,病中更不与人往来了,二则青年作家大抵苦于生活,倘有佳作,只能就近卖稿。

这里也没有什么新出物,惟新近印了一本剧本(注:即那察尔斯基的《解放了的唐吉诃德》)。不久当又有木刻集一本出来,那时当一同寄上。

《北平笺谱》我还有剩下的,但有缺页,已函嘱郑君补印,待其寄到后,当补入寄奉。小包收取人当有印章,我想郑女士一定是有的罢,我想在封面上只写她的姓名,较为简截,请先行接洽。

这里出了一种杂志:《春光》,并不怎么好——也不敢好,不准好——销数却还不错,但大约未必长久。其余则乌烟瘴气,不过看的人也并不多,可怜之至。

我总常常患病,不大作文,而作也无处用。医生言须卫生,故不大出外,总是躺着的时候多。倘能转地疗养,是很好的;然而又办不到,真是无法也。

专此布复,即颂时绥

豫启上5月11夜

鲁迅先生也知道自己的病,“倘能转地疗养,是很好的”他并不是如周作人先生所谓:“认为上海的地方很适宜,不愿意到别处去。”再看他下面的一封信吧。

xx兄:

十九日信收到。关于称呼的抗议,自然也有一理,但时候有些不同,那是平时,所以较有秩序,现在却是战时了,因此时或有些变动,

甚至乱呼朋友为阿伯,叫少爷为小姐,亦往往有之。但,此后我可以改正。(注:在此我们又可以看出鲁迅先生是否“偏偏个性很强”?)

那位“古董”,不知是否即吴,若然,则他好像也是太炎先生的学生,和我可以说是同窗,不过,我们没有见过面。文章当赶月底寄出(注:即署名唐俟在文史第二期发表的《儒效》)。但雁君之作,则一定来不及,因为索文之道,第一在于“催”,而我们似不易见面,只靠写信,大抵无甚效力也。

得来信,才知道兄亦与郑君认识,这人是不坏的。《北平笺谱》

正在再版,六月间可出,也有我的预约在里面,兄可就近取得一部,我巳写信通知他了,一面也请你自己另作一信,与他接洽为要。这书在最初计划时,我们是以为要折本的,不料并不然,现在竟至再版,真是出于意外,但上海的预约者,却只两人而已。

前几天,寄出《春光》三本,剧本一本,由郑女士转交,不知已收到否?《春光》也并不好,只是作者多系友人,故寄上。剧本译得很好,但印得真坏,此系我出资付印,而先被经手印刷人剥削了。今天又以书一包付邮,系直寄,内有旧作二本(注:即《南腔北调集》和《伪自由书》)兄或已见过。又木刻集一本,则新出,大约中国图版之印工,很少胜于这一本者,然而是从东京印来的,岂不可叹!印了三百本,看来也是拆本生意经,此后大约不见得能印书了。

上海的空气真坏,不宜于卫生,但此外无可住之处,山巅海滨,

是极好的,而非富翁无力住;所以虽要缩短生命,也还只得在这里混一下了。

此复即颂时绥。

豫上5月24日

许多人在想象中总以为鲁迅先生的生活一定是很优裕,然而,我们知道的他得了那样危险的病症,却弄到“无可住之处”!他自己也知道“要缩短生命”,他现在死了,在消极方面是因为他“非富翁”在积极方面则是他要“赶快做”!

以下两函是为《文史》拉稿及《北平笺谱》的事情:xx兄:

二十日信已到;《文史》未到,书是照例比信迟的。《春光》已经迫得停刊了,那一本只可在我这里暂存。

《北平笺谱》尚未印成,大约当在七月内。郑君处早有信去,他便来问住在何处,我回说由他自己直接通知,因为我不喜欢不得本人同意,而随便告诉。现在你既有信去,倘已写明通信处,则书一订好,

我想是必来通知的了。但此后通信时,我还当叮嘱他一下。

吴先生(按:即《文史》编者)处通信,本也甚愿,但须从缓,因为我太“无事忙”一但并非为了黛玉之类。一者,通信之事已多,每天总须费去若干时间;二者,也有时须做短评之处,而立言甚难,所以做起来颇慢,也很不自在,不再如先前之能一挥而就了。因此,看文章也不能精细,所以你的小说,也只能大略一看,难以静心校读,有所批评了。如此情形,是不大好的,很想改正一点,

但目下还没有法。

此复即颂

时绥

豫上6月24日

xx兄:

三曰信巳收到。“通信从缓”和“地址不随便告诉”是两件事,不知兄何以混为一谈而至于“难受”?我是毫不含有什么言外之意的。

郑君已有信来,言笺谱印成后,一部当交王口口(旧名),然则他是巳经知道的了。

《国闻周报》已收到。此地书店,必有口阀占据,我等出版颇难,稍凉当一打听,倘有法想,当再奉告。

此复即颂时绥。

豫上7月7日

不久以后,听说鲁迅先生又病了,那时有一位韩国的朋友要到上海,我便托他去看看,并写信介绍,但那位朋友因为太匆忙,没有去会他,就转回北平,回到他的故乡去了。以下是为这事的回信:

xx兄:

一曰信收到,但稿尚未到。前两函也收到的,并小说两本,惟金君终未见访也。丁君确健在,但此后大约未必再有文章,或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因为那是健强的代价。

我因向不交际,与出版界很隔膜,介绍译作,总是碰钉子居多,现在是不敢尝试了。郑君已南来,日内当可见面,那时当与之一谈。

我一切如前,但因小病,正在医治,再有十来天,大约可以痊愈,回到家里去了。

此布,即颂时绥。

豫再拜9月4日

我们知道鲁迅先生的一切著作,过去出版的东西,不管是书店发行,或自费印出,大半都是完全被剥削了的!给朋友帮忙写的稿子当然没有稿费的。无论销路怎样好,那报酬除了给一般读者的影响,所有的书款是每每整个的被书店老板吞蚀了。这是因为鲁迅先生是失掉了自由的人,他得不到法律的保障,那些惟利是图的老板也就得以无法无天的当他们的“文化强盗”了。我们看他这封信:

xx兄:

十一日信今天才到,殊奇。文史及小说却早到,小说我只能放在通信的书店里寄售(按:即内山书店)。因为我和别店并无往来,即拿去托售,他们收下了,我也无此本领向他们索回书款,我自己印的书就从未有不折本的。

我和文学社并无深交,不过一年中或投一两回稿,偶然通信的也只有一个人,所嘱退还稿子的事,常去问一问,但他们听不听也难说。(注:这篇稿直到现在仍渺无消息,我依他们的退稿条例是完全照办了的,我想,大概是巳经投入他们那间“宁波漆的玻璃橱”

里或是被火葬了!我不知道托过多人去过多少信,连回复也没有!)

少贴邮票,真对不起转信的人。近年来精神差了,而一发信就是五六封,所以时时有误。

因为发信多,所以也因此时时弄出麻烦。这几天,因一个有着我的信的人惹了事,我又好几天只好坐在家里了。

此复,即颂时绥。

豫上12月23夜

鲁迅先生一生没有放松过他的事业,他也一生没有摆脱过书店老板的剥削,他有一封来信说:

小说放在一家书店里,但销去不多,大约上海读者,还是看名字的,作者姓名陌生,他们却不大卖(按:此当系“买”之误)了。兄离上海远,大约不知道此地书店情形,他们都有壁垒,开明苛酷,

我一向不与往来,北新则一塌糊涂,我给他们信,他们早已连回信也不给了。我又蛰居,无可如何。介绍稿子,亦复如此,一样的是渺无消息,莫名其妙,我夹在中间,真是吃苦不少。自去年以来,均已陆续闹开,所以在这一方面,我是一筹莫展的。

去年春,我在北平为一个新成立的书店筹办一种刊物,那时我存了一种过分的奢望,向鲁迅先生提出了无理的要求,请他特别的替我写一篇小说,并且要顾及环境,要前进,然而不要过激,他的回信说:

所说的稿子,我看是做不来的,这些条件,就等于不许跑,却要走得快。现在上海出版界所要求的,也是这一种文章,我长久不作了。茅先生函巳转寄,但恐无结果。其实,投稿难,到了拉稿,则拉稿更难,两者都很苦,我就是立誓不做编辑者之一人。当投稿时,要看编辑者的脸色;但一做编辑,又就要看投稿者、书坊老板、

读者的脸色了。脸色世界。

话虽如此,他并没有使我完全绝望,接着说:

“我的稿子,已函托生活书店,请其从速寄还,此外亦更无办法。”

至此以后,我忙于自己的生活,没有同他通讯,直至去年底,接到一封信,寄来内山书店寄售我的小说的款子,以及他的《准风月谈》一大包。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小说卖去三十六本,中秋结算,款巳取来,今汇上,希签名盖印,往分馆一取。倘问汇款人,与信面上者相同,但大约未必问。

年来因体弱多病,忙于打杂,早想休息一下,不料今年仍不能,但仍想于明年休息,先来逐渐减少事情。所以《文史》等刊物,实在不能投稿了,今年,因为生活关系,不得不同我生平最敬爱受赐最多的伟大的导师鲁迅先生隔绝了!在这当中,我也曾两次跑到上海去会他,一次碰着他正病得厉害,不能出来,他的住处又不能告诉别人,结果抱着满腔的忧虑回来了。不久以前因为一点事情到上海去,在先听说鲁迅先生到日本养病去了,心里还得到一点慰安,以为他“异地疗养”的计划实现了,但到了上海,才听说并没有去日本,病已经好了。我当即交了一封信到内山书店去,没有得到他的回复我就匆匆忙忙地回来了。我还希望他恢复健康,将来是不难同他见面的,我虽是不敢说自己在怎样艰苦的情况中埋头于如何伟大的工程,我却可以担保无论在什么时候绝不至有愧于他那样伟大的赐与!然而,人总是不满足的,群众的奢望是没有满足的,鲁迅先生的一生也在毫不吝惜地给人以满足,像我这样平常这样渺小的人物也得到他那么多的帮助,我相信,并不是他惠我独厚,一般的大众也一样地在领受他热诚的爱抚。同时,他对于我们也绝不是毫无目的毫无希望地在那儿作慈善的施与,他的“爱”和“憎”的情感一样强烈地在心头燃烧着,他对于敌人的进攻一点儿也不放松,他对于战友的爱护也丝毫也不能苟且,我们在这时要怎样才对得着他的施与,要怎样才做到他对于我们的希望呢?

(1937年,《鲁迅印象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