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非子权术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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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韩非子》作品(55)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若也,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非侈则惰也。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家,是夺力俭而与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明,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不可得也。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

且夫人主于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乱亡之道也。

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辞,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智不充其辩。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辩而有华下之患,赵任马服之辩而有长平之祸,此二者,任辩之失也。夫视锻锡而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夫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

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石非不大,数非不众也,而不可谓富强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儒侠毋军劳显而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夫知祸磐石象人,而不知祸商官儒侠为不垦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类者也。

故敌国之君王,虽说吾义,吾弗入贡而臣;关内之侯,虽非吾行,吾必使执禽而朝。是故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今或谓人曰:“使子必智而寿。”则世必以为狂。夫智,性也;寿,命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为说人,此世之所以谓之为狂也。谓之不能然,则是谕也。夫谕性也。以仁义教人,是以智与寿说人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啬、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言先王之仁义,无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赏罚者,亦国之脂泽粉黛也。故明主急其助而缓其颂,故不道仁义。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聒耳,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今世儒者说人主,不言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弗受也。故明主举实事,去无用,不道仁义者故,不听学者之言。

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为治,则是伊尹、管仲无所用也,将听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夫婴不剔移首则腹痛,不扌副痤哆则寖益。剔首扌副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哭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而以上为酷;修刑重罚以为禁邪也,而以上为严;征赋钱粟以实仓库,且以救饥馑、备军旅也,而以上为贪;境内必知介而无私解,并力疾斗,所以禽虏也,而以上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夫求圣通之士者,为民知之不足师用。昔禹决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产开亩树桑,郑人谤訾。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举世而求贤智,为政而期适民,皆乱之端,未可与为治也。

【译文】

世上有声望的学派,是儒家和墨家。儒家造诣最深的是孔丘,墨家造诣最深的是墨翟。自从孔子死后,有子张氏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从墨子死后,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所以在孔、墨之后,儒家分为八个派系,墨家分为三个派系,他们各自学说的取舍相反而又不同,而他们又皆自称是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又有谁能够评定后世的派系呢?孔子和墨子都称道尧、舜,而取舍各自不同,都自称是真尧、舜之道,尧、舜不可复生,又有谁能够评定儒、墨的真实情况呢?自殷至周七百多年,虞、夏至今两千多年,而不能评定儒、墨的真伪,如今又想审察三千年之前的尧、舜之道,那恐怕是很难断定的吧!没有多方面的验证,而认为一定如何,那是愚昧无知;不能肯定就把它作为依据,那就是欺人之谈。所以,明确肯定地说是根据先王,根据尧、舜,不是无知就是骗人。无知而又骗人的学说,驳杂荒谬之行为,明主是不会接受的。

墨家的丧葬是,冬天就穿冬天的衣服,夏天就穿夏天的衣服,桐木棺材三寸厚,服孝三个月。君主认为很节俭,而尊重他们。儒家是破家而葬,守孝三年,几乎不吃不喝,身体衰弱到难以支持的地步,只好扶杖而行。君主认为孝行可嘉而尊重他们。如果承认墨子的节俭是正确的,那就要反对孔子的奢侈;承认孔子的孝行是正确的,那就要反对墨子的乖戾。如今孝行、乖戾、奢侈、节俭都在儒、墨自己身上,而君主一并加以尊敬。

漆雕氏主张,兵刃即将刺到脸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即将刺到眼睛上,依然是目不转睛;自己做错了事,对方是奴婢自己也要改,自己做对了,对方是君主自己也要理直气壮,君主认为他刚正而尊重他。宋荣子主张,讲究不斗不争,采取不报仇的态度,不以蹲监狱为耻辱,被人欺负也不羞愧。君主认为能宽恕而尊重他。如果认为漆雕氏的刚正是正确的,就要反对宋荣的宽恕;认为宋荣的宽恕是正确的,那就要反对漆雕氏的凶暴了。而宽恕、刚正俱在二位身上,君主就都加以尊重。自从愚昧无知的欺人之谈、驳杂荒谬之说争雄,而人主一一接纳,所以天下之士的言谈无一定之规,行为也没有准绳。冰炭不能放在一起,寒暑也不能同时俱至,驳杂荒谬之说也不能两立而治国。如今兼听驳杂荒谬的学说、荒唐的行径、同异之辩,国家怎能不混乱呢?君主听之任之,那么在治理民众上也必然是这样了。

如今为学之士谈治国,很多人都说:“给穷人土地以充实他们的家业。”现在,有人与别人相差无几,没有什么丰年和额外的收入,而能交足赋税的,不是尽力耕作就是非常节俭的人;有人本来与人相差无几,也没有饥荒、久病或灾祸,而唯独他贫穷,那他不是奢侈就是懒惰了。奢侈懒惰的人就贫穷,力耕节俭的人才富裕。如今君主征收富家赋税以救助贫穷人家,就是夺取勤俭人家的财富而给予奢侈懒惰的人,这样还想要求百姓努力耕作而节约用度,是不可能的。

现在有人主张,不人危城,不去军旅,不以天下的大利换取自己的一根汗毛。人主一定会听从和尊重他,认为他的智慧是可贵的,行为是高尚的,是轻物重生的人。而君主陈列的良田大宅,设立的爵位俸禄,不就是为了换取百姓的拼死效力么?然而尊贵轻物重生的人,而期望百姓能够出死入生为君主殉难,是根本做不到的。收藏书籍,学习言谈,聚集门徒,讲习儒学而评议,君主必定听从、尊崇他们,还说:“尊敬贤士,是先王之道。”而官吏要收租税,交租税的是耕田的人;君主所豢养的却是为学之士。耕田的要纳重税,而为学之士却得到许多奖赏,这样还强求百姓努力耕作而少言寡谈,是不可能的事。节操规定的很高而又明确,简直是不可侵犯,一旦听到怨言,必定拔剑相斗。君主必定尊重他,认为这是自爱之士。于是斩敌之功不赏,而私人斗殴却受到尊重、名声远扬,还强求百姓拼命拒敌而无私斗,那是不可能的。国家太平则养儒生侠士,国家危急而用将士兵卒,所养的不是所用的人,所用的不是所养的人,这就是国家混乱的原因。

况且君主听取为学之士的言论,如果认为他的话是正确的,就应当宣布于官府而任用其人;如果认为不正确,就应当免去其职而禁绝他的学说。而今认为是正确的也不宣布于官府,认为是错误的也不禁绝他的学说,正确的而不用,错误的也不禁绝,这就是乱亡之道。

澹台子羽有君子的容貌,仲尼几乎要赞许他,和他相处时间一久,才知道他的行为不符合他的容貌。宰予的言谈,雅致而有文采,仲尼几乎要赞许他,和他相处时间一久,才知道他的识见和他的辩才并不相称。所以孔子说:“以容貌取人,就会看错子羽;以言谈取人,就会看错宰予。”所以就拿仲尼的见识来说,还有失实之时。如今新起的辩才泛滥已超过宰予,而世上君主的观听,晕眩已超过仲尼。为了喜欢他的言谈就任用他,能不发生错误吗!因此魏国任用孟卯的辩才以致发生华阳城下的大祸,赵国听任马服君赵括的辩才以致发生长平惨败,这两件事都是任用辩才的过错。要说铸剑加锡而只看青黄,欧冶子也不能说这就可以锻造出锋利的宝剑;在水中能杀鹄雁,在陆上可斩驹马,就是奴婢也不会怀疑它的锋利。光看马的牙口和体态,伯乐也不能断定就是千里驹;给他一辆车而察看它跑到最后的情况,就是奴仆也不会怀疑这马的优劣。观容貌服饰,听他的言谈,仲尼也不能断定他就是人才;给他一官半职先试试,考核其功绩,就是庸人也不会怀疑他的愚智了。所以说,明主任用官吏,宰相必须是从州县里提拔起来的,猛将必须是从士兵中选拔出来的。有功的一定要加以奖赏,因而爵禄越厚,就会更加奋勉;官级升进,职位提高,就会更加用心治国。爵禄越大官职越高才能治理得好,这才是王者的治国之道。

有千里磐石,不能叫做富;有百万象人,也不能叫做强。石头不是不大,象人不是不多,而不能叫做富强,就因为磐石不能产粮,陶俑不能拒敌作战。如今商、官和一些有技艺的人,不耕种而食,就是不能耕种的土地,和磐石是一样。儒生和侠士不服军役而显荣,百姓就会不听使唤,和陶俑相同。知道磐石和象人的祸害,而不知商官儒侠也是不能开恳土地的,是不听使唤的民众,就如同不知事类相推之理。

所以敌国的君主,虽也欢迎我的主张,我肯定不能使他进贡称臣;关内侯尽管不赞成我的主张,而我能让他带礼物来朝拜。因此,力大就能使人来朝,力小就得向人家朝拜,所以明君务必努力。管教严的家里没有骠悍的奴仆,而慈爱的母亲就有败家子。我因此知道威势可以禁止暴行,而厚德不足以禁止作乱的。

要说圣人治国,不是依靠人家自觉地做好事,而是依靠法度使人们不得为非作歹。依靠人们自觉地做好事,国内没有十人;使人们不得为非作歹,整个国家都能使之整齐划一。要想国家太平,就要使用众人而舍弃少数,所以不从事道德而致力于法治。要想依靠自然就直的箭,一百代也找不到一只;依靠自然就圆的木材,一千代也做不出一只车轮。自直之箭,自圆之木,一百代也没有一只,而人们都乘车、射猎,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使用了矫正的工具。尽管有不用矫正而自直之箭、自圆之木,良匠也不认为珍贵。因为乘车的并非一人,射箭的也不会止于一发。不依靠赏罚而依靠自善的百姓,明主不认为这是珍贵。为什么要这样呢?国法不能放弃,要治理不止是一人。所以有术的君主,不追随偶然的善行,而是执行必然之道。

现在有人说:“一定让你聪明长寿。”世人肯定说他骗人。聪明与否,这是天性;寿命长短,这是命里注定。性命不是跟谁学来的,而用人之所以不能去讨人喜欢,这就是世人所以认为他是骗人的原因。说这事是不可能的,告诉你不可能,这是真情,也是天性。用仁义教导人,也是用智慧和寿命之说去讨人喜欢,有术的君主是不会接受的。所以赞美毛嫱、西施的美丽,对自己的面貌并无益处;用胭脂脂粉化妆,可以比原先更美。谈先王的仁义,对治国并无补益;明确我主张的法度,坚决执行赏罚,也是国家的化妆品。所以明主以法治为当务之急而延缓颂扬先王之道,所以不讲仁义。

如今巫祝祝贺人说:“让你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嘈杂震耳,然而没有迹象能延长君主一天的寿命,这就是人们轻视巫祝的原因。当今的儒生游说君主,不讲究现在怎样治国,而谈过去治国的功绩;不察官法之事,不明察奸邪之情,而说上古的传闻和声誉,先王的成功。儒生美化他们的言词说:“听了我的话就可以称王称霸。”这是巫祝的说法,有术之君是不接受的。所以明主兴办实事,取缔无用之言,不讲仁义之道,不听为学之士的无用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