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非子权术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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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韩非子》作品(53)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辔金百溢辔,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

今则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故法禁坏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廉贞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而兵弱地荒矣。人主说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

【译文】

上古之世,人民稀少而禽兽众多,人民敌不过禽兽虫蛇;有圣人兴起,在树上构筑巢棚以躲避禽兽的危害,人民喜欢他,便推举他为领袖统领天下,号称有巢氏。人民吃的瓜果蚌蛤,腥臊难闻,伤害脾胃,人民多病;有圣人兴起,钻木取火,用火烤煮食物除掉腥臊,人民喜欢他,推举他为领袖统领天下,号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洪水泛滥,鲧和大禹开掘河道疏导洪水。近古之世,夏桀、殷纣凶暴,祸国殃民,成汤王、周武王征讨桀、纣。如果夏朝有人构木为巢,钻木取火,一定会被鲧、禹耻笑;如果殷、周时有人开河道排洪水,一定会被成汤王、周武王耻笑。然而有人把尧、舜、汤、武、禹王的治国之道用在当今而加以赞美,一定会被新圣人耻笑。因此圣人不是期望学习古代,不是效法古代的制度,不是遵行古法一成不变,而是根据世情的变化发展,经过分析研讨,设施和制度才完备起来。宋国有一个耕田的农夫,田中有个树桩,一只兔子跑来,一头撞在树桩上,脖子折断而死。农夫放下翻土的工具而守着树桩,希望再来兔子。兔子不能再得,而他却被宋国人耻笑。如今想要用先王的政治,来治理当今世上的百姓,都是守株待兔一类的人。

古时男子不耕田,草木的果食足够人吃了;妇女不纺织,禽兽的皮毛足够人穿衣了。不必用力而营养就会充足,人民稀少而财货有余,所以百姓没有纷争。因而丰厚的赏赐无处用,严厉的刑罚无处使,人民就能自治。而今一个人有五个儿子不算多,每个儿子又有五个儿子,爷爷还没死就有二十五个孙子了。因而人口多而货财少,为了生存用力多而供养薄,所以人们争夺:尽管加倍赏赐,加重处罚,还是免不了作乱。

帝尧治理天下时,苫房上的草都不修剪,椽子也不雕刻;吃的是粗米饭,喝的是野菜汤;冬天用小鹿皮做袄,夏天用粗葛布做衣,就是看守城门的小吏的吃穿也不会低于帝王的。大禹治理天下,亲自带着锹叉,作为人民的首领,大腿上磨得没有汗毛了,小腿也不再生毛,就是奴仆也不比这更苦了。由此而言,古时揖让天子之位,那是辞去看门的俸禄而远离奴仆的劳作,所以让天子之位并不足为怪。如今的县令,有那么一天死了,子孙几辈子都驾他用过的车,故人们十分看重。因此人们对于推让,可以轻易辞去古时的天子,而难于辞掉当今的县令,这是由于供养厚薄不同的缘故。在山里居住的人要到河谷里去挑水,腊月祭神时相互赠水;住在低洼沼泽的百姓,困于水涝,还要雇工排水。所以在饥荒的春季,有了吃的连小弟弟都不让;而丰收的秋天,关系疏远的来客也必须吃了饭再走。这不是对待骨肉不亲而喜爱过客,是由于收成多少的缘故。因此古时看轻财货并非仁义,是由于财货丰盛;而今争夺,并非卑鄙,而是财货不足。轻易辞去天子,并非品德高尚,而是势薄;看重为官,寻找依托,并非品行低下,是因为官位权重。所以圣人治国首先要考虑的是财货多少,然后制定权势的轻重。因而惩罚轻微不是仁慈,诛杀严厉不是暴虐,这是根据习俗而定的。所以事物都是本着世情而行的,各种条例都是适应实际情况而制订的。

古时周文王处在丰、镐之间,地方不过百里,推行的是仁义之道以安抚西戎,于是统一天下。徐偃王地处汉水之东,地方五百里,推行仁义之道,割地献土而朝见徐王的有三十六国,楚文王怕他有害于自己,举兵攻打徐国,就把徐国灭了。所以周文王推行仁义而一统天下,徐偃王也推行仁义而灭掉了自己的国家,这是仁义适合古代而不适合当今的缘故。所以说:社会变了,而治国方略也得变。当帝舜之时,有苗不服,禹要举兵征讨,帝舜说:“不可,君主的德行不够而动用武力,是不道德的表现。”于是修教行德三年,举行干戚舞以庆功,有苗这才臣服。帝尧时与共工作战,铁铦短的都打倒敌人了,铠甲不坚的身体都受伤了,这是由于干戚用于古代而不适用于今天。所以说:世事变了而军事装备也得跟着变。上古追求道德,中世角逐智谋,当今较量气力。齐国将要攻打鲁国,鲁国派子贡去游说,齐国说:“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们要的是土地,不是要你说的那些空话。”于是举兵伐鲁,距离鲁国都门十里划为国界。所以偃王推行仁义而徐国灭亡,子贡有辩才又有智谋而鲁国被削弱。据此而言,仁义辩智并不是保护国家的工具。抛弃偃王的仁义,放弃子贡的辩智,依靠徐、鲁两国的实力,让他们对抗大国,那么齐、楚两国的意图,在徐、鲁就很难实现。

古今的社会情况是不一样的,新旧的设施也不一样。如果用宽缓的政治,治理困窘急迫的百姓,如同没有缰绳和马鞭而要制服烈马一样,这是不明智的。如今儒家、墨家都讲“先王兼爱天下”,那么看待百姓就和父母一样了。怎样才能证明这点呢?有人说“司寇行刑,君主为此而不让奏乐了;听到有人被处死的消息,君主就为之流泪。”这就是所举的先王兼爱的例证。君臣的关系有如父子,国家就必然会治好。由此类推,就是没有父子关系不正常的了。个人的感情,没有比父母与子女的感情更早的了,父母虽都被敬爱而家庭未必就治理得好;君主虽厚爱百姓,怎么就能不乱呢?而先王之爱百姓,怎么也不会超过父母爱子女,子未必不乱,百姓怎么就能治理得好呢?况且依法行刑而君主为之流泪,用这种办法去表明仁义,这不是治国的好办法。流泪而不愿行刑是仁义;然而不可不行刑的是法。圣王战胜仁爱而施行法治,而不去听那哭泣,这样说明仁爱是不可以作为治国之法的。

况且百姓本来就是慑服于权势的,很少能以仁义为胸怀。仲尼是天下的圣人,修道讲德而游说海内,海内看重他的仁爱,赞美他的节义,而为他服役的才七十人,这就是说以仁为贵的人太少了,遵循节义太难了。因此,天下之大,为他服役的才七十人,而讲仁义的只有一人。鲁哀公是一个下等的君主,面向南的朝堂掌握一国之政,境内的百姓没有敢不服从的。百姓本来就是慑服于权势的,权势也确实容易服人,所以仲尼反而得称臣,哀公反倒称为君。仲尼不是服从于哀公的仁义,而是服从于他的权势。所以按仁义来说,仲尼是不服哀公的,而依靠权势哀公就能使仲尼服从。如今所谓有学识的人游说各国君主,不是依靠必胜的权势,而是致力于仁义,说这样就可以统一天下了;这是要求君主都和仲尼一样,而以世上的普通百姓都如仲尼的弟子了,这种道理根本行不通。

如今有一个不肖之子,父母申斥他他不改,乡里父老责备他他不理,师长教导他他不听。要说父母的爱,乡里父老的德高望重,师长的智慧,三种美德加在他身上,根本不能动其心,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改变;等到州里的官吏,带着刀剑,来执行公法,追查坏人,然后才知道恐惧,遂改变他的陋习,改变他的劣行了。所以父母的爱是不足以教育儿子的,必定要在州衙的严刑管教之下,百姓本来就是越惯越骄,越严越老实的。所以说,十丈高的城墙,就是楼季都无法翻越,那是太陡峭了;一千丈的高山,瘸腿的母羊都可以放牧,那是坡度小而平的缘故。所以明王制法严峻,刑罚严厉。为了几尺布,一般人也不会放手不要;闪烁的黄金百镒,闻名的盗跖却不去取。没有什么危险,几尺布也不放弃,要断手就是黄金百镒也没有人去拿。所以明主不得不厉行诛罚。因此,奖赏一定要厚而且坚决守信,让百姓得利;刑罚一定要重而且不能赦免,使百姓畏惧;法令一定要统一而稳定,让百姓都明白。因此君主的奖赏决不改悔,行刑决不宽赦。有美名就给与奖赏,有毁谤紧接着就受惩罚,贤与不肖就都能尽力遵法了。

而今就不是这样:因为有功才授予爵位,却又因他求官而受轻视;因为尽力耕作而给予奖赏,却又轻视他的家业;因为不愿为官而疏远了他,然而又看重他隐居的清高;因犯法而判刑,却又赞叹他的勇敢。毁誉、赏罚之所行如此相矛盾,所以法律禁令都被破坏,百姓更加混乱。如今兄弟受伤害,必然帮助兄弟还击,就认为是正直;朋友受侮辱就与朋友一起报仇,就认为这是坚贞的行为,然而却犯了君主的法令。君主尊重正直、坚贞的行为,却忘记了犯禁的罪行,所以百姓逞强斗勇而官府禁止不了。不费力就能得到衣食就叫能,不上战场立功而受到尊崇就叫贤,贤与能的行为盛行了,军队就会疲弱,农田就会荒芜。人君喜爱贤能的行为而忘记了军队疲弱、农田荒芜的祸患,于是私人的行事成立了而公利也就灭绝了。

【原文】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社稷之福,必不几矣。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已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镰;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梁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智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必将贵不欺之士;贵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倚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焉。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辩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日“可以得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日“可以得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者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扞,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