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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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雪宫论政客卿进谏(3)

孟子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仿佛并没有听见齐王的提问。其实,二人相对而坐,他哪里会听不见呢?不过是在以饮茶作掩饰,考虑怎样答复,要重量适度,既能引起宣王的警觉,倍加重视,又不致使其反感,能够接受。喝过几口茶之后,孟子将杯重重地放下,似乎那陶杯落几有声,然后说道:“不是,君臣之间绝非主宰与服从之关系,而系对等的、互尽义务之关系。”

“如何互尽义务,夫子请言其详。”宣王扬着脸看着孟子。

孟子解释道,孔子曾经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就已经告诉了人们,君臣之间并非是主宰与服从的关系,君欲臣事其以忠,则必使臣以礼,这是臣尽忠于君的前提与条件。但是,“君使臣”,“臣事君”,一个“使”,一个“事”,仍不是对等的关系。真正对等的关系,应该是:“君主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主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常人;君主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敌。”

听了孟子这些闻所未闻的见解,齐宣王本应该大吃一惊,顺势询问请教,弄清所以然。然而,听过孟子关于汤、武的评论,这一番见解也许早在意料之中了,故不深究;也许这对他过于刺激,他不敢深究;也许他认为这是脱离实际的迂腐之见,他不屑深究;也许他头脑昏庸,神经不健康,不知道应该深究。总之,他转换了话题问孟子:“礼制规定,君主驾崩,离职之臣尚需为旧君服丧。请问夫子,君主如何刘待臣下,臣下才会为其服丧呢?”

问得好,这仍然是君臣关系范围内的题目,孟子于是便有机会发挥他那“对等的、互尽义务”的见解,说道:“谏行言听,施恩惠于民;臣有故离去,君主使人导之离开国境,且先遣人到其所往之地作一番布置;臣下离去三年不返,然后收其土地房屋一一此之谓三有礼。如此所为,则臣下为旧君服丧。今之为人君者,臣谏则不行,臣言则不听,恩惠不施于民;臣有故离去,则不仅束缚,且百般阻挠刁难;臣欲往之所,想方设法使其穷困万分;臣下离去之日,即收其土地房屋——此之谓仇敌。对仇敌似的旧君,臣下岂肯为之服丧?”

听着孟子的分析论述,齐宣王仿佛首次接触这种芳茗,用舌尖蘸一点品品,啜一小口尝尝。与其说齐宣王在品茶,倒不如说他在品评孟子这番话的滋味,在分析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君主,今后该如何对待文武臣僚……

忽一日,有一大夫策马从临淄赶来,他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后跟数名家丁卫士。来者为盖(gě)邑大夫王驩,字子敖,此人除为治邑之大夫外,还官封右师,曾一度为齐宣王的心腹,给宣王出了不少坏点子,馊主意,害过不少忠良之臣,自从无盐夫人进宫后,他才逐渐被冷落,被疏远,但仍胜过其他臣僚一筹。你看他那长相,就不是等闲之辈——身体魁伟高大,给人以顶天立地之感;方面大耳,高鼻阔口,张眼一看便是一员福将;然而如此高大的身躯,却生着一身女人骨头,走起路来甩臀扭腰;如此方面阔口,声带却极其狭窄,说起话来尖声细气,而且一溜哭音;硕大的一个脑装上却生着一对小小的老鼠眼,眼眶深深的凹陷,眼珠发黄,滴溜溜乱转,给人以狡黠之感,似乎他的一切都神秘莫测,不可捉摸。在临淄时,王驩就曾主动地前往拜访过几次孟子,与之攀谈,虚心讨教,似乎对孟子的仁政思想很感兴趣,这是孟子来齐后遇到的第一个热衷于仁政的官吏。王驩表示,只要齐宣王肯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他愿意首先在自己的封地盖邑试行,创造经验,推广到全国去。然而不知为什么,王骥对孟子越主动,越热情,越赞颂,孟子对他越存芥蒂,越有防范,当然这指的是在心灵深处,表面上还是以礼相待,十分感激他的关照与热忱。王骧这次专程来雪宫,是有一要事禀报——十天前高唐大夫盼子带领部分心腹投奔赵国去了。齐宣王听了这一意外的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钢刀扎心,王骥的话音未落,他便瘫坐于地,面如土灰,差一点昏厥过去,半天不省人事。若干时间过去了,待齐宣王神志逐渐清醒,他不相信这消息会是真的,再次问王驩,王驩回答如初。齐宣王支撑着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明柱、器具在宫内踱步,突然他立定了脚步,左手将一把椅子推倒,抬腿一脚,将椅子踢出老远,与此同时,右拳狠狠地击在柱子上,目如铜铃,目眦尽裂,须髭根根直立,声如洪钟雷鸣般地下令:“内侍,传令回都,兴师伐赵,活捉盼子,将其碎尸万段,碾为齑粉,以解我心头之恨!……”

孟子劝阻说:“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凡事需冷静对待,盛怒之下,操之过急,均易失之偏颇,酿成后患,悔之莫及。”

经孟子这一劝,齐宣王的怒火消了大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粗气落于座上。他知道孟子的话不会就此停止,在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孟子见宣王肯接受自己的规劝,心中很是欣慰,凑上前去,与齐宣王对几而坐,给宣王斟满了一杯茶,端起来递到他的手中,意思是先请他喝杯茶消消气,如何对待盼子离去的问题,容细细斟酌,慢慢商量。

孟子陪宣王默默地喝茶,王驩也坐在旁边喝闷茶,等待宣王拿主意,作决策。喝了一会,孟子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盼大夫平素对陛下可曾忠诚?”

齐宣王脱口而出道:“一向忠心耿耿!”

“难道就连一点叛逆的痕迹也没有吗?”

齐宣王肯定地回答道:“没有,绝对没有,与寡人一向配合得很默契!”

“是呀,威王在世之时,就曾经说过,”孟子呷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盼子守高唐,赵人则不敢东入黄河捕鱼。先王曾将其视为镇国之宝,如今突然离齐投赵,其中必有缘故。右师一直留在都城,在大王离开临淄这段时间,难道都城竟未发生什么事变吗?”

“这个……”王驩吞吐其辞,似有难言之隐。

“说,倘有隐瞒,定以欺君论罪!”齐宣王拍案怒斥。

欺君之罪,轻则杀头,重则株连九族,王驩自然不敢隐瞒。

有一稷下先生,齐人,因与冢宰田婴的政见不同,二人发生了口角,稷下先生当众揭了田婴的疮疤,惹得田婴恼羞成怒,田婴便以自己的地位和手中的权力囚禁了这位稷下先生,一心要将其处死。盼子回都,适逢此事,出面干预,向田婴陈述利害,杀了稷下先生,便无贤人再肯到齐国来,破坏了宣王爱贤的荣誉,有碍齐国的国际声望。田婴不仅不纳此谏,反而欲治盼子之罪。两天以后,田婴果然将那位稷下先生枭首示众,盼子闻讯,匆忙逃到了赵国。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齐宣王心中焦灼不安。田婴也太专权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打个招呼,竟然独断专行,这样发展下去,那还了得,自己岂不成了有名无实,受人操纵的傀儡了吗?盼子是对的,观点对,见解对,干预田婴的做法对,你千对万对,就是不该离齐投赵,你为什么就不能像王驩这样来雪宫禀报呢?倘寡人说你的不是,再走不迟。你这样不辞而别,心中还有寡人吗?

孟子见齐宣王默默无语,注视着他脸上的神采变化,特别是他那对眸子的明灭闪烁,便知道了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后来他曾对一个弟子说,观察一个人,再没有比观察他的眸子更好了,因为眸子不能遮盖一个人的丑恶,心正,眸子就明亮;心不正,眸子就混浊。听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注意观察他的眸子,这个人的善恶又能往哪里隐藏呢?

是孟子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说道:“这就难怪了,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离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迁徙。如今盼大夫离齐而去,不仅无罪,而且是无可非议的。陛下请勿急于治一人之罪,应着手于政治上的根本整顿才是。”

齐宣王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此无耻的小人,不整治之则难正朝纲……”

齐宣王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无耻的小人”是指谁而言?是田婴吗?一国冢宰,纵然办错了几件事就能下这样的结论吗?他也许是气糊涂了。

尽管宣王说了一句糊涂话,但孟子还是觉得有再唠叨几句的必要,他是不会放弃宣传自己观点的机会的,于是说道:“小人当权,不值得谴责,其政亦不值得非议,因为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一国之君。君仁,则无人不仁;君义,则无人不义;君正,则无人不正。君主端正了,国家自然就会安定。”

这里孟子也是在泛泛而谈,并非在批评指责齐宣王不仁,不义,不正,齐国之所以会有这些混乱现象,责任全在齐宣王一个人的身上,但却能引起宣王的深思内省。

王驩坐于一旁,默默地喝茶,听孟子与宣王谈话,麻木了似的不插一言。他并非是个寡言少语之辈,倘在先前得宠之时,封住其口也要说上几句,评论一番。如今已经失宠,他需处处谨小慎微,多言多语容易引起宣王的反感。他这次远里风程地主动跑来报告这一消息,目的自然是讨宣王的欢心,表示对宣王的无限忠诚,但宣王竟无只言片语的褒奖之辞,这不能不使他心灰意冷,甚至心怀惴惴。他不知道宣王怎样看待这件事,是否会怀疑他在拨弄是非,挑拨离间。他担心会获得适得其反的效果,招来无穷的隐患。这件事田婴迟早会知晓的,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万一宣王不能做他的靠山,田婴必将置其死地而后快。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后怕,身子似乎在瑟瑟发抖。然而此番前来,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发现了孟子与宣王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这不是,宣王闻讯本已怒发冲冠,欲即刻回临淄,整军旅伐赵捉盼子,但经孟子这样三劝两说,便气也消了,主意也改变了,如今宣王对孟子真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看来今后欲在朝中站住脚,重新得宠于宣王,靠拢孟子是关键的一环,而欲取得孟子的信赖,自然是支持他在齐国行仁政,至于行仁政对齐国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倒是不必过多地考虑。

王驩挑起的一场风波由孟子平息了,风波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王骧在雪宫住了二日,悻悻地返回了临淄。

时令刚过中伏,暑热未退,故孟子仍留在雪宫陪齐宣王赏玩山水风光。一日出宫向东,来到一处,在对峙的两座峭壁之间,有三块巨石互相衔接抵撑成桥形,世称“仙人桥”。桥下是万丈深渊,隐约能够听到涧水奔腾的轰鸣声,似在千里之外。立于桥上下望,不见其底,只见云穿雾突,只觉寒彻肌骨,毛骨悚然。周围的山峦,身边的悬崖,俱都云谲波诡,一行七八人彼此相互搀扶,颤巍地步过桥去,坐于一块大蘑菇石上歇息喘气,领略这神仙的境地,品评这成仙的滋味。也许大家都沉醉于仙界幻景之中,半天谁也不言语,后来还是孟子首先发言,他问齐宣王:“陛下可曾听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事?”

齐宣王回答说:“偶有耳闻,夫子请言其详!”

欲霸诸侯、王天下的齐宣王,积极入世,欲解民倒悬的孟子,毕竟不是超尘脱俗的道家,他们置身于仙境,却在讨论尘俗的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