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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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雪宫论政客卿进谏(2)

晏子说了过去的,又说当时的。他感叹今不如昔,诸侯们离开国都,一有行动就兴师动众,到处筹粮运米,搜刮民脂民膏,致使饥饿之人不得食,劳苦之众不得息,乃至鸡犬不宁。在强烈的对比之下,百姓难免要有怨恨之色,闲话、怨言当然也就开始了,日积月累,就造成百姓的逆反心里和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诸侯们这种行为,违背天理人道,对百姓不但未能善尽保护之责,反而加彰虐待。只要“流、连、荒、亡”四种现象一出现,政权就要发生危机了。

什么叫“流、连、荒、亡”呢?晏子解释说,国君的生活堕落,遂其私欲,像水势向下流,不知停止,就叫做“流”。违反人情,倒行逆施,如逆流而上,就叫做“连”。时常像野兽那样冲动,暴发兽性而不知节制,就叫做“荒”。沉溺酒色,永不满足,就叫做“亡”。这些都是国君最容易犯的错误。最后晏子说:“陛下方才所问,如何才能比于先王之壮观,据臣所知,古之圣贤之君,决不会有此流连之乐,荒亡之行。陛下欲巡狩,不知将作何抉择。”

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这番话,非常高兴,立即下令改革政治,同时以身作则,走出深宫内院,接近百姓,访察民情,并且积极从事地方建设,注意社会福利。齐景公将行政工作处理妥当以后,就把兼管国史、文化、礼乐的太师找来,要他在国史上记下这件事,并且把他与晏子这段君臣相得的美事,谱下一段乐章。《征招》、《角招》两篇乐章便是由此而来。这乐章中有一句诗,意思是说,我们的国君虽然是欲望大,但是没关系,这并没有错,因为他扩充他的大欲望,建设了我们这个康乐的社会,正是一位好的国君。

听着孟子的侃侃而谈,齐宣王一会皱眉,一会搔首,一会聚精会神,一会坐立不安。那脸色则时而红,时而紫,时而灰白,那赏玩山水的得意神采消逝得无影无踪。今天,孟子搅了他的雅兴,又给他讲了这先王的历史,弄得他的心中像打破了五味瓶一般,难辨酸甜苦辣,只觉得心神不定,焦躁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很想高喊、大唱、骂人杀人,来排解心中的郁闷,然而身边只有温文尔雅的孟老夫子,他不能那样做。他倒背着双手在宫内踱步,有时风风火火,有时斯斯文文,有时伫立良久……这一切都在告诉孟子,齐宣王的胸中正在翻腾着滔天的波澜。不知过了多久,齐宣王对孟子说:“十分抱歉,寡人顿感不适,需要休息,夫子所言,容寡人三思。”

齐宣王回至卧室,早有嫔妃迎上前来,或欲照顾其茶饭起居,或欲与之调情戏谑,宣王厌恶地挥挥手,让她们统统离去,室内只留他一个人在默默地想心思。

齐景公是齐国继桓公之后最有作为的一个君王,是齐宣王的楷模与典范,宣王孜孜以求的便是桓、景二帝之盛世与霸业,并要进而完成二帝未竟之事业——统一天下。晏婴给景公讲了古圣贤之君在巡狩问题上与当世之不同,而且是泛泛而谈,景公即刻接受批评,纳晏婴之谏,改革政治,转变作风,使齐再势日强,国泰民安。今日孟轲给自己讲景公之为政,这等于在帮助自己忆祖宗之德。虽说桓公、景公为姜姓,自己为田姓,但这毕竟都是齐国啊!孟轲这是多么有针对性的诤谏呀!不纳此谏,表明自己没有景公那样的胸襟,辜负了孟轲的一片苦心欲纳此谏,行仁政,无异于羊羔对虎狼,生命尚且难保,何言图霸王天下!平心而言,孟子的仁政说不是没有道理,但在战国纷争的今天行不通,你行仁政王道,秦、楚却在富国强兵,横行霸道,这不是死等着受气挨打,灭国亡种吗?孟子的理论将来也许能够通行于天下,但远水难救近火呀……齐宣王正在苦恼彷徨,忧心如焚,突然眼前一亮,他想起了景公、晏子与孔子三者问的关系。为了实现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景公时孔子曾经游齐,谏景公行仁义。景公也曾深受感染,欲封孔子,委以重任。晏婴则坚决反对,认为儒家学说迂腐不堪,照他的主张去做,无异于作茧自缚,自趋灭亡。二人对景公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最终孔子失败离齐,若不是晏婴设法保护,连性命也难保住。倘景公当时行儒家之道,齐国会是怎么样呢?孔子与晏婴应是好朋友,彼此相互尊重崇敬,但政见却不相同。政见不同,该不会影响相互间的友谊吧?……想到这里,齐宣王拿定了主意,要加深与孟子的友谊,但不同意其政见,不能接受其仁政主张,像当年景公、晏婴对孔子那样。孟子不是推崇景公与晏婴吗?可是景公与晏婴并不接受孔子的仁义思想。主意既定,齐宣王不再烦恼,下令摆宴,命嫔妃来陪其饮酒,宫娥来弄丝竹,舒舞姿,为其助兴。

一天,孟子与齐宣王在一起品茶聊天,宣王忽然问道:“诸多人建议寡人拆毁明堂,依夫子高见,拆除好,还是不拆除好呢?”

所谓“明堂”,就是“明政教化之堂”,这是周代初期的建筑。明堂多建于天子的首都,是天子的庙堂,举凡祭祀、朝会诸侯、飨功、养老、教学、选士等意义重大的活动,当在这里举行。这是当时中国文化的重要表征,具有崇高的意义和文化的价值。齐宣王所说的这所明堂在齐境,是周武王东征时所建,直到汉朝还存在,后世才逐渐湮灭,它表征了中国文化,也象征周天子的尊严。在齐宣王的心目中,虽然久已不闻尊周的口号,可是还没有一个诸侯敢明目张胆地提出灭周的主张。齐宣王这时把国家治理得较有规模了,在他心理上,不能说没有取周而代之的野心。拆毁明堂何尝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倘使他不同意,何必要跟孟子商议!……

齐宣王的心思,孟子并非毫无察觉,但他素来以好心度人,那些尚未溢于言表的东西,自然不便猜测,只能就事论事地回答道:“明堂乃有道德而能统一天下者之殿堂,陛下倘欲行王政,则不要将其毁掉。”

很出乎孟子的意料,齐宣王竟恳求说:“夫子能将行王政的道理讲于寡人听听吗?”

关于王道仁政,孟子不知已经讲过多少次了,为什么齐宣王忽然神经质地请孟子讲王政的道理,而且态度竟是那样的诚恳呢?也许过去他对此无兴趣,不管孟子讲多少次,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也未专心听过,所以今天又提出这个问题来。也许为了笼络孟子,以此来巩固和加强跟孟子的友谊。也许孟子所提倡的仁政学说,颇受当时社会民间的欢迎,各方予以好评,他才不得不对孟子表示尊敬。也许这时候仁义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可以披起仁义的外衣进行实际上的兼并,所以不得不向孟子请教。

孟子被直接问到王政的本题上来,自然是喜出望外,他素来以孔子嫡传自居,而孔子最推崇上古以及文、武、周公的政治风范,所以就举出了周文王的政绩,说道:“昔者文王治岐周,耕者税率九分抽一,做官为宦者世袭爵禄。关口与市场上只稽查而不征税;不禁止任何人到湖泊中捕鱼;一人犯罪一人当,不牵扯其妻室儿女。老而无妻日鳏,老而无夫日寡,老而无子日独,幼而无父日孤,鳏寡孤独无依无靠,是世上生活最贫困、最可怜的人,文王实行仁政,定先考虑他们,《诗经·小雅·正月篇》云:‘富贵者总能过得去,可怜那些孤独无依无靠者吧。”

这仍然是孟子那发展生产,取于民有制,省刑罚的一贯思想,不仅如此,关口市场不征税,这是在鼓励发展商业。战国时的思想家的经济思想,多半是重农轻商,惟独孟子,既重农又重商。关心照顾体恤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行仁政是以人道主义为思想基础的,凶狠残暴之君是决不可能行仁政的,齐宣王似乎有这个思想基础,因为他竟不忍心杀一头牛去衅钟。

齐宣王拍案称赞道:“夫子之言,绝妙得很呀!”

孟子反问道:“陛下既以此言为善,何不实行之呢?”

“这个……寡人喜好钱财,恐难实行仁政。”

这些封建君王,从来都是心口不一,说做分家的。为了劝勉宣王,孟子又给他讲了一位古人的事迹:

公刘是羿的后代。羿是唐尧的兄弟,到虞舜时被封为后稷,有相当伟大的德业。传到不窑(fōuchü)这一代的时候,因政治的衰退,不窑丢了官,就流亡异域,到戎、狄这两个外族之间的漆、沮(二水名)一带去求发展。当传到公刘的时候,才又振作起来。

公刘当年好货,但能推己及人。他首先教导人民因地制宜,努力耕作,增加生产。在秋天丰收时,将粮食堆满在仓库里,还有许多粮食放不下,只好堆放于仓库之外。另外制作干粮,放进橐里、囊里,以便人民迁移时,可以随身携带。由于仁心德政的措施,投靠他的百姓愈来愈多,逐渐地便富强起来。于是他又整军经武,把百姓集中起来训练,等这些都差不多了,才带了弓箭,装备着干戈斧钺等各种武器,欲浩浩荡荡地由漆、沮出发,回到他原来的封地豳(bīn)邑,复兴其祖先后稷的旧业。所有留守的人有露天堆积的米粟和充实丰富的谷仓,出发的人有包裹好的干粮。如此准备妥善,才向豳地进发。周代就从这时开路,渐渐兴盛起来。

讲完了公刘振兴的事迹之后,孟子说:“《诗经·大雅·公刘篇》说:‘粮食真多,外有囤,内有仓;还包裹着干粮,装满橐,装满囊。人民安宁,固威发扬。箭上弦,弓开张,其他武器都上场,浩浩荡荡上前方。’记的就是这段历史。大王好货,能与民同之,欲行仁政,统一天下,有何困难?”

齐宣王的挡箭牌被孟子给砸得稀里哗啦,但他马上又竖起了一块,说道:“寡人毛病太多,不仅贪财,而且好色,恐难行仁政。”

孟子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他的胸中有的是良方,他药柜的抽屉格子里满是好药,齐宣王的话音刚落,便给他开了个对症的处方:

周文王的祖父太王古公直父就很好色,《诗经·六雅·繇篇》中有他好色的档案:“古公宜父,清早即策马,沿着漆水岸,来到岐山下,带着娇妻姜氏女,来把住处视察。”当年太王为了躲避狄人的进攻,要迁都岐山,通宵整理行装,第二天一早,策马出发,沿着漆水、沮水来到了岐山的下边,带着他的齐国夫人姜氏女,到这里来察看未来定居的地方。你看,太王时刻离不开夫人,不也是很好色吗?但当时在太王的国境之内,家家户户都是成双成对的,没有嫁不出去找不着丈夫的怨女,也没有娶不到妻子的旷男,每一个家庭都幸福美满。

孟子讲这段历史的意思是,现在你齐宣王好色,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和太王一样,把你好色之心扩而充之,使全国百姓都能有一个圆满的家庭,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何必还要耿耿于怀呢?

其实,孟子何尝不知道齐宣王并非是好色之徒,否则他立钟离春为正后,则无法解释,这不过是搪塞之词,逃避的手段,这也是他的可怜之处。

一个大国之君,居然在一位德高望重的外国客人面前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好勇、好货、好色,确也坦诚得可爱。

公元前318年的整个暑期,孟子都被齐宣王留在雪宫度过,每日陪宣王品茶、饮酒、赏乐、游山玩水、纵论仁义之道和天下时势。由于知识和境界的差距,每次相聚,多是孟子谈得多,宣王谈得少,但宣王表现得很大度,颇有大国之君的涵养与风格,虽说时常被孟子弄得尴尬难堪,但却从未因此而对孟子有芥蒂或成见,整个暑期,彼此都过得十分愉快。

黑龙潭的左侧有一高台,面积不足一亩,台中有天然的石桌石凳,台上建一观瀑亭,游人可在此品茶饮酒,观赏天下奇观胜景。自然,自从齐宣王在这里建筑了离宫别墅之后,这胜景则为皇家所独赏,莫说平民百姓,文武臣僚恐也难来此一游。一日辰时以后,石桌边对面坐着两个人在品茶赏景,谈天说地,这便是齐宣王与孟子,周围蠕动着贴心的内侍和下人。观瀑亭的对面和右面都是石壁狼牙,崇山峻岭,两山之间是沟壑峡谷,无数峡谷的激流汇聚一处,便成黑龙川,川宽数十丈,全以青石板为底,川成四十五度陡坡,蜿蜒而下,枯水季节,远远望去,酷似黑龙奔腾,黑龙川由此而得名。黑龙川自东而西,坡度愈来愈大,突然前边是一断崖,陡如刀削,高可数百丈,名谓“百丈崖”。川水经百丈崖倾泻而下,奔腾直泻谷底,犹如万匹白练白天而垂,激起水浪上下翻腾,有似玉龙起舞。因激流长期冲刷,崖下形成一潭,其深莫测,潭水成墨绿色,传说黑龙居于潭内,故称黑龙潭。二人品茶,观瀑,赏景,聊天,齐宣王突然问道:“商汤放桀,武王伐纣,真有其事吗?”

齐宣王的问题提得突兀,孟子听了不禁一愣,急忙察言观色,欲从其面部表情上找到答案,但搜寻了半天,毫无结果,只好如实回答:“史籍上有此记载。”

齐宣王听了,脸上露出了些许神秘,试探着继续问道:“为人臣者弑其君,可以吗?”

孟子眼前的云雾消散了,齐宣王之所以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他是欲取周而代之,或者是怕别人篡其权夺其位,到我这里来寻找理论根据。不管齐宣王的目的何在,孟子绝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说道:“破坏仁爱者谓之‘贼’,破坏道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独夫’。臣只闻武王诛杀独夫民贼纣,未闻其以臣弑君也。”

孟子立场坚定,态度明朗,言辞严厉,齐宣王听了轻轻地嘘了’口气,脸上似乎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但这只是一刹那,很快地又罩上了一层淡淡的云雾,也许孟子的这番评论既对他有利,又对他有害,此刻他正处于激烈的矛盾之中。

是呀,齐宣王听了孟子对汤、武的评论,脑海里正泛着层层波澜。他想,孟子每每标榜自己是受孔子的嫡传,是儒家的正宗,可是在这个君臣关系的问题上,两个人的见解存有多么大的分歧呀,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孔子认为,在君臣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管君主是否贤明,大臣杀掉君主便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要受到严厉的制裁,他一生坚守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信条,有人理解成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死,子则不敢活。根据这个理论,自己统一天下,取周而代之,便是叛逆之举,便要为法律所惩治,为舆论所不容,被世俗所唾骂,就要遗臭万年。同样,依照这个理论,在齐国,有谁敢觊觎自己的政权,有反对自己的言论和行为者,便会得到同样的下场,那么自己的江山社稷便可坚如磐石,稳如泰山了。而今孟子所言,杀死无道昏君便不能算弑,而是“仁”的表现。孟子痛斥纣为破坏仁义的“残贼之人”,认为杀死纣王便是除掉一个“独夫民贼”,周武王不仅没犯弑君之罪,而是一个为民除害的最有仁德的圣君。孟子这个理论有利于自己的理想——称霸诸侯,统一天下;但不利于自己巩固专制独裁的统治,弄不好,谁都可以将自己推倒、杀死,再次改变齐君的姓氏,而成为千古贤君圣王。孟子的理论,是对孔子的背叛,还是社会的发展、理论的进步呢?……看来孟子是正确的,“汤放桀,武王伐纣”不是早已被历史所承认了吗?而且商汤和周武王还成了有口皆碑的圣君。如此说来,这君臣关系,还真得好好向孟子讨教一番,别弄个是非颠倒,功过不分,落得个昏君庸主的下场。想到这里,齐宣王给孟子斟满了一杯茶,和颜悦色地反问道:“依夫子之见,君臣之间难道不是主宰与服从的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