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庄子逍遥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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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庄子》作品(10)

且夫待钩绳规矩①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纆索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啕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②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③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钩绳规矩,都是古代的测量工具。

②附离:依附。

③连连:连续不断的样子。

【译文】

要用钩绳和规矩之类的工具来使事物得以修正的,削毁了它们自然的本性:要用绳索和胶漆使事物保持固定,是侵害了事物所禀受天性的做法:运用礼乐和仁义对人民进行劝勉和教化,来安慰天下人的内心,这是失去了人的自然本性。自然的本性是:弯曲的不要用曲尺,笔直的不要用墨绳,圆形的不要用规,方正的不要用矩,附在一起的不要用胶漆,捆束一起不需要绳子。因此,天下的事物都自由自在的生长,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长;同样都有所得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所得。所以古代和现在的道理没有两样,不能够有亏损。那么仁义又为什么好像是胶漆绳索一样连绵不断的夹杂在道德之间呢?这使天下人感到迷惑不解啊!

【原文】

夫小惑①易方,大惑易②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③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④与谷⑤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⑥其羊。问臧奚事,则挟荚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⑦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惑:迷惑不解的东西。

②易:改变。

③殉:殉命。

④臧:娶蜱女为妻的男仆。

⑤谷:小孩。

⑥亡:丢失,失去。

⑦盗跖:人名,春秋时期的大盗。

【译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的方向感错乱,大的迷惑会使人的本性错乱。怎能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氏标榜仁义侵扰天下后,天下没有人不为仁义去奔命,这难道不是用仁义来改变人的天性吗?现在我尝试着来议论一下,自从夏、商、周三朝以来,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因为外物而使自己的本性受到扰乱。小人为求私利殉身,士人为名声而殉身,大夫为了保全家庭而殉身,圣人为了天下而殉身。这几种人,他们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号也不一样,但他们牺牲自己,伤害本性却是相同的。男仆和童仆两个人一起去放羊,羊全部都走丢了。问男仆在做什么事,他拿着竹简读书;问童仆在做什么事,他在玩掷骰子游戏。他们做的事不同,却同样把羊丢失了。伯夷为了名声死在了首阳山,盗跖为了私利死在了东陵山,他们俩死的原因不同,却同样地残害生命伤害天性。为什么一定要称赞伯夷而指责盗跖呢?天下人都在为某些东西而殉身,如果他是为了仁义而殉身,就称他为君子;如果是为了私利而殉身,就叫作为小人。他们同样牺牲了性命,但有的是君子,有的是小人;如果从残害生命伤害天性的角度来说,那么盗跖和伯夷是一样,又怎么从他们中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①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②,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①臧:完善。

②俞儿:善于品尝味道的人。

【译文】

改变自己的天性使它从属于仁义,即使能够像曾参和史鱼那样通达,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改变自己的天性使它从属于五味,即使像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改变自己的天性使它从属于五音,即使能够和师旷一样精通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改变自己的天性使它从属于五色,即使和离朱一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明察秋毫。我所认为的完善,并不是指仁义,只在于自得;我所认为的完善,并不是仁义,而是任天性自然发展;我所认为的聪敏,并不是去听别人说什么,而是自己的内省:我所说的明察秋毫,并不是去看别人做什么,而是能够审视自己。如果不能认清自己只能认清别人,不能够自得而去羡慕别人,只羡慕别人而不知道欣赏自己,这是适合别人的有所得自己不去追求舒适的人。假如适合别人的安适却不自求安适的人,无论盗跖还是伯夷,都是偏僻的行径。我对道德行为感觉很惭愧,因此对上不能坚持仁义的操守,对下不能做出邪僻的行为。

马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龅草饮水,翘足而陆①,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②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③,曰:“我善治马。”烧之,剔④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笑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⑤,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⑥之日“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注释】

①陆:跳跃。

②义:“巍”的借字,高大的样子。

③伯乐:人名,姓孙明阳,字伯乐,善于相马。

④剔:为马剪毛。

⑤埴:黏土。

⑥称:称赞,赞扬。

【译文】

马蹄可以用来践踏霜雪,皮毛可以抵御风寒,吃草饮水,翘起脚来跳跃,这是马的自然本性。即使有高台大殿,对于马并没有什么用处。等到出现了伯乐,他说:“我善于管理马。”于是就用烙铁灼烧它们,修剪它们的鬃毛,削剪它们的指甲,给它们烙上印记,用络头和缰绳把它们拴起来,编上次序关进马槽里,这时候马已经死十分之三了。然后又饿,渴,驱赶它们快速奔跑,训练它们步伐整齐一致,前面有嚼头和装饰的束缚,后面有鞭子和竹板的威胁,这时候马就死掉一半了。陶匠说:“我会捏陶土,让圆的合于规,方的合于矩。”木匠说:“我善于削木材,让弯曲的合于钩,直的合于绳。”难道陶土和木材的天性就是为了符合规的圆矩的方以及钩、绳、墨吗?但我们却世世代代称赞说:“伯乐善于管理马,啕匠会用陶土来进行制作,木匠会用木材进行制作”,这和治理天下的过错是相同的啊!

【原文】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①,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②;一而不党③,命日天放④。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⑤,其视颠颠⑥。当是时也,山无蹊隧⑦,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跛⑧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⑨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琏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⑩!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常性:不变的永恒天性。

②同德:共同的天性。

③党:偏私,偏爱。

④天放:顺其自然。

⑤填填:踏实稳重。

⑥颠颠:专注。

⑦蹊隧:蹊,小路;隧,隧道;小路和隧道。

⑧踶豉:勉强行走的样子。

⑨澶漫:放纵安逸。

⑩文采:华丽的图案。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的。人民有真天性,纺织而后衣,自己耕种后吃饭,这是人类共同的天性,。浑然一体的思想和行为,对待万事万物没有偏私。这就是顺其自然。因此,在盛德的年代,人们的行为持重,朴拙无心。在那个时候,山里没有路和通道,水上没有船和桥梁;万物众生共同成长,比邻而居;野兽成群,草木生长得繁茂。所以可以牵着野兽去游玩,鸟鹊的巢可以爬到树上去窥望。

盛德的年代,人类和鸟兽共同居住在一起,和万物并存。怎样区分君子和小人呢!大家都不用取巧,天性就不会丧失;每个人都没有贪欲,都非常纯真质朴。纯真质朴人民的天性就能够得以保存。等到圣人出现后,尽力推行仁,勉强推行义,然后天下开始出现迷惑;放纵安逸取乐,以繁杂为乐,然后天下就开始分离了。如果完整的木材不被雕刻,哪里会出现酒器呢?如果白玉没有被毁坏,怎么会有雕刻出来的玉器?如果道德不被废弃,哪里会有仁义呢!如果天性不背离,哪里用得着礼乐呢?如果五色不乱,谁能够制出华美的图纹。如果五声不乱,谁能够应和六律呢!破坏天然的材料做成器具,这是木匠的过错;抛弃道德追求仁义,这是圣人的过错。

【原文】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①,怒则分背相踶②。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③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④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⑤,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⑥天下之形,县⑦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靡:通“摩”,摩擦。

②踶:通“踢”,踢,踏。

③盗:和人对抗。

④赫胥氏:人名,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⑤熙:通“嬉”,嬉戏。

⑥匡,匡正。

⑦县:通“悬”,悬挂。

【译文】

马在陆地上生活,吃草喝水,高兴的时候就互相交颈摩擦,生气的时候就背对着身子互相踢踏。马知道的东西仅此而已。后来,给马加上了车衡颈扼,在它额头上挂上装饰,马就知道怒目相视,弯着脖子抗拒横木,撞击车盖,吐出口嚼,脱掉缰绳。由于马的机智能形成和人对抗的地步,这是伯乐的过错。

在上古赫胥氏帝王的时代,人民安居但不知该做些什么,悠闲的游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嘴里含着食物嬉戏玩耍,挺胸叠腹的遨游,人民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些。圣人出现后,用礼乐来教化纠正天下人的形态,用仁义标榜以安慰天下人的心,因此人民就开始设法用智寻机取巧,互相争抢私利不能停止,这也是圣人的过错!

月去箧

【原文】

将为胠箧①囊发匮②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③缄滕④固扃铺,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⑤箧担囊而趋⑥,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⑦罟之所布,耒⑧耨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⑩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专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注释】

①胠箧:从一旁打开箱子。胠,从旁边打开。

②匮:通“柜”,柜子。

③摄:打结。

④缄滕:绳子。

⑤揭:举。

⑥趋:快步逃走。

⑦罔:同“网”。

⑧耒:犁。

⑨耨:锄头。

⑩邑屋州闾乡曲:行政区划的名称。

田成子:人名,即田常。他把齐简公杀死,掌握了齐国大权。

非:非议。

诛:诛伐,讨伐。

【译文】

为防止小偷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就先绑紧绳子,用锁锁牢固,这就是世俗所谓的聪明人的做法。但是一旦大盗来了,就会背起柜子把箱子举起来,挑着口袋快步地逃走,生怕绳子和锁不足够坚固结实。先前所认为的聪明,不就是替大盗准备的吗?

让我们尝试着议论一下:世俗上所谓的聪明,有不为大盗准备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为大盗积备好的吗?怎么能知道是这种情况呢?以前的齐国,邻里可以互相望见,鸡和狗叫的声音都能相互听到,渔网散布的面积,犁和锄耕种的土地,方圆有两千多里。整个国家境内,建立宗庙社稷的地方,以及治理大小面积的行政区域,何尝不是在向圣人效仿呢?然而田成子杀死了齐国国君窃取了齐国的大权,窃取的岂止是齐国这个国家?把齐国圣明的法制也一同窃取了。虽然田成子有窃贼的名声,但是处于和尧舜一样安稳的位置。小国不敢非议指责他,大国不敢讨伐他,擅据齐国。这不是不仅窃取了齐国也窃取了齐国圣明的法度,保卫了他的窃贼之身吗?

【原文】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①肔②,子胥靡③,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④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⑤击圣人,纵舍嗌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谷虚而川竭⑦,丘夷⑧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⑨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⑩之,则并与仁义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苌弘:春秋末期的贤人。

②肔:剖开腹部挖出肠子。

③靡:糜烂,腐烂。

④妄意:推测,猜测。

⑤掊:打击,打碎。

⑥纵舍:放纵。

⑦竭:枯竭。

⑧夷:平坦。

⑨权衡:权,秤锤;衡,秤杆;称量。

⑩矫:矫正。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