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杜诗里的唐朝往事:杜诗女读者新选评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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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

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

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

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

大府才能会,诸公德业优。

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

我在动笔写这篇评论文章之前,再次反复梳理了杜诗全集各版本大历四年(769)和大历五年(770)的诗作,最终觉得,还是这首最似子美的绝笔。

子美再次入衡州得刺史阳济的接待,并与阳济讨论时局,兼向阳济推荐人才,可见当时讨伐之事尚未启动。而子美在《入衡州》诗的末一部分详述自己的行程及计划,似乎是准备往郴州去投靠舅舅崔伟,还有名叫张劝的人,后者是根据子美诗注而来,此人当时任陕虢节度使。

在往郴州前行途中,子美听说讨伐叛军的部队已组成并开始行动,便激动地作诗鼓励各位官员,《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希望他们精诚合作,建功立业。

途中还有一件令子美激动的事,是他在衡山县上岸,参加了一个学堂的开学典礼,并为衡山县学堂题诗致贺,特别称颂主持此事的陆县长,殷切希望这星星之火能点亮身处战乱困境中的人心,以文胜武,以文替武,恢复天下太平。

此后子美诗作《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成为史家评家争论子美之死的焦点,并且被无事生非的小说家利用,将子美之死进行了戏剧化演绎。

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路,先是细细分析《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和《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这两首诗的时间,究竟是在769年还是770年。前首诗中有明确时间指向:“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说明来到楚地已经是第三个秋天,即当时是在770年秋天。还有,整首诗的基调与769年子美在潭州(长沙)迎来送往时的心绪差异颇大,769年他还处在雄心不死怨气仍盛的状态,比如在赠送某位官员的诗的末尾愤然写道:“孤负沧洲愿,谁云晚见招?”(《奉赠卢五丈参谋琚》)证明他心里盼望天子招用自己的念想依然强烈,因而怨气冲天。而《伏枕书怀》是另一番格调,是真正的穷途末路的心怀,是即将放下一切的深沉,《暮秋将归秦》与其一脉相承,两首都可判断为770年秋天所作。

在769年秋天的时候,子美在潭州认识各路官员,多数的都作了诗,数量还不少,诸如“他日临江待,长沙旧驿楼”(《重送刘十弟判官》),“湖南冬不雪,吾病得淹留”(《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送殷六参军归澧州觐省》),说明子美因病滞留潭州,病情得到控制,心绪比较稳定。

769年有两首表现欲动身北归的诗《回棹》《登舟将适汉阳》,仇兆鳌都放在了770年诗内,而我认为这两首的基调也不是真正穷途末路,前一首末尾涉及“篙师”,我认为还是769年春天湖南尚无战乱,子美关注重点在水上航行安全以及人际关系时所作。后一首表达的还是他多年都在表达又多年没有实现的愿望。那时子美对北归有迟疑,一是中原是战乱中心的情况没有得到改变,反而愈演愈烈;二是湖南暂且安全;三是子美的病情虽加重,但相对稳定,没有击垮他的心理防线。

我认为,770年初夏发生的潭州叛乱,彻底粉碎了子美最后的相对安稳的生活和心绪,给他的身体也带来了致命一击。

从感谢聂县令的这首诗来看,子美一家离开衡阳往郴州方向走,因正值盛夏季节,水路风险很大,在耒阳境内的江边避风雨,得到耒阳聂县令的关照。聂派仆人,不顾水路风险,给子美送来问候信和酒肉食品。对这雪中送炭的帮助,子美想亲自面谢。诗先就在船上写好了,长长的标题表明此诗尚未送达耒阳县城,“至县呈聂令”只是子美的打算,因江水上涨,子美泊船方田驿,等待水势回落天气好转,同时更等待战乱稍稍平息的消息。

诗中“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溔”,表达的正是上面所分析的意思。

有评家认为子美是在方田驿遇阻半旬后得聂县令的帮助,模糊了子美作诗和食酒肉之间的时间差,给无事生非的小说家留下了演绎的空间。

我们从诗中后面八句议论讨伐叛乱之事来看,有一句“方行郴岸静,未话长沙扰”,可能是记录一路上比较平静,没有受到长沙战乱的波及。“崔师乞已至,澧卒用矜少”,子美在句后作注说:“闻崔侍御潩乞师于洪府,师已至袁州北,杨中丞琳问罪将士,自澧上达长沙。”子美诗与历史记载互证,澧州长官杨子琳攻长沙讨伐臧玠,受臧玠贿赂而退兵,只留很少的兵力做样子,自己保存实力,即“澧卒用矜少”。末二句“问罪消息真,开颜憩亭沼”,意为落实了朝廷及各地方军事力量已开始了讨伐叛贼的行动,虽然不是大获全胜的消息,也值得宽心开颜,在方田驿暂时睡个好觉了。

这首诗的文字与意思,足以说明子美是在方田驿之前就遇聂县令送来酒肉和慰问信了,他也因此渡过难关,行至方田驿又遇水势大涨,他决定停船,等待水势回落,再启程至耒阳面谢聂县令。所以,说子美死于“一夕饱食”,是别有用心乱编故事,不可信。

但是,如果说《风疾舟中,伏枕书怀》和《暮秋将归秦》是作于秋天,可将子美逝世的时间推定为770年冬季,接下来还要确定地点的问题。

疑点在于地点,各注本将这两首诗的写作地点定于长沙,因此子美一家在方田驿之后的去向与线路成为一个空白——即没有诗作或史料,能够说明从盛夏到秋季的几个月时间里,子美为何没有到达郴州崔伟那里,或者到达了却为何又返回潭州。

我个人因研究还不透彻,只能提出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即这年的水患无情,夏秋之交,子美不但没能如愿找到舅舅家,关键是他病情加重,自我感觉时日不多,忽然强烈需要把多年的北归心愿付诸实施,便再次回棹长沙,毕竟那里可求助的官员朋友亲戚多一些,并且乱事已平。因为病重,也就几乎无法多做诗,因而仅存了这两首关键的诗,其基调气韵绝笔意味颇重,可知是强打精神不得不写之诗。

我未算集外诗《过洞庭》,对《长沙送李十一衔》我也认为是769年秋天的诗作。

请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开头六句:“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一开始就用音乐典故来双关国家和自己个人处境的崩坏,向湖南亲友倾诉自己悲哀的联想:“圣贤”中的虞舜、屈大夫等人都客死于荆湘之地,恐怕自己的病一年一年也行将走到那一步了。

整首诗有总结意味,多悲却少愤怒,思绪纷乱,但基本上围绕着这十来年的国家战乱格局和自己一家的流亡生活。令我特别在意的是子美这几句“总结”:“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

前两句讲述生活来源,“应过”句语出张华《鹪鹩赋》:“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

“四知金”典故出自《后汉书·杨震传》:某夜,以往受杨震推荐过的王密,“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地知,我知君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

仇兆鳌解释说:“分米赠金,盖亲友所惠者。”“四知金,言之廉洁。”由此得知子美诗意为“我要的不多众亲友也给得光明磊落”,顺下来理解“蹉跎”句,方能知晓子美内心深处对这十多年漂泊的悔意。

因不喜欢子美选择的这种生活方式,我一直在寻找子美后悔的蛛丝马迹,终于从他的绝笔诗中找到“蹉跎翻学步”作为“证据”。

“学步”语出《庄子·秋水》:“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庄先生对“邯郸学步”者的结局安排十分恶毒,而子美用其意跟他对自己也有恶评狠毒的一面相合。我认为“蹉跎”句不是反用而是正用,指责自己为“学步”而蹉跎——即总以为好运在别处,总以为下一个地方下一个所遇之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总以为离开京城是为了更体面地回到京城,总以为天下之大总有一个欢迎自己入住的桃花源……子美的想法多矣,这些想法最后统统变成重担,压垮了他的身体与意志,他是跑出京城的,如今他只能躺着回去了。此时,他感激亲友多年相助,内心里只存回乡之念,他变轻了变单纯了,絮絮叨叨却十分平静。

诗的结尾最为沉痛却依然语意不动声色:“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畏人”两句是说流浪之地已毫无安全感可言,子美寓居的成都、夔州和湖南皆发生了战乱事件。

“葛洪”两句用典,《晋中兴书》说“葛洪止罗浮山中炼丹,在山积年……亡时年八十一,颜色如平生,举尸入棺,其轻如空衣,时人咸以为尸解得仙。”

《蜀·许靖传》说:“灵帝崩,董卓秉政……靖惧诛,奔伷(豫州刺史)。伷卒,依扬州刺史陈祎。祎死……靖收恤亲理,经纪振赡……孙策东渡江,皆走广州,此避其难,靖身坐岸边,先载附从疏亲,悉发,乃从后去。”此人后来入蜀,做了太傅,卒年逾七十。

子美以此两句告知湖南亲友:自己恐怕将死,再也无力去操心国家之事,再也无力远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家事”两句虽写了“涕作霖”,却令读者感觉此时的子美其实心绪已经出奇的平静,有听之任之的放纵感和轻松感。如此来看浦起龙的一段解读,可证我并未产生错觉。

‘畏人’‘问俗’,投足多艰。‘血旧’‘军今’,惊心莫定。终将老死于此,故曰‘尸定解’。永无自拔之期,故曰‘力难任’。如此则目前所急者,生计也。乃毫无可恃,为之奈何?结联妙语,思之失笑。家事只靠‘丹砂’,则将登仙乎?况又无成也。‘作霖’乃活人之本,而以‘涕’为之,则是饮泣待斃耳。言外若曰,亲友亦念之否?……竟是一篇绝命词。其中且多诗懺,神者告之矣。

当子美内心终于感觉病入膏肓而承认身处穷途末路之时,子美的诗便一反常态——我认为他以往诗作中有一常态:即为求助而哭穷而夸张自己的处境如何糟糕,而充满愤慨,时露小气的心理状态。现在,《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深沉安静,简洁大气,只有一个“冲”字代表一息尚存的倔犟生意,整首诗大显子美身处穷途末路时的悲壮情怀,令人振奋与崇敬。

“水阔苍梧野”从谢朓诗“云去苍梧野”而来。仇兆鳌引顾注说:“旧解谓苍梧、白帝,皆公经历之地,公实未尝至苍梧也。此言湘江之水甚阔,直接苍梧。《潭州图经》谓其地有舜之遗风。白帝司秋,盖言暮秋时令,如《望岳》诗云‘高寻白帝问真源’。”又引黄生注说:“途穷在水阔之处,身老如暮秋之景,二句亦用暗承。”即首联是时间地点与个人处境双关。

凡有一把年纪的人,恐怕都能感受第二联诗中的老到沉稳与劝慰之意,似乎蕴涵了一种人生终极慨叹,似乎经历了一种服从命运的匍匐仪式,然后侧身对周围为自己悲伤的人们,轻言细语地道出一位老人最为宝贵的人生经验,安慰众人,请大家不要担心。

第三联和第四联是子美在这世上最后一次为家人求助,因为是最后一次,反而放开了执着似的,像是随意撂下四句话,带着结果如何将顺从天意的微笑意味。子美在这世上谋人事,已经尽心尽力了,天不玉成其事,那是天之责任,子美,只能满怀牵挂地撒手而去,无奈而认命。

另一方面,子美作为中国的一位大诗人,经历人世间万千磨难,体验人生千万滋味,他对自己的才华与著述始终怀有觉悟,禀赋而作诗至死方休。在同时所作同样具有绝笔意味的《风疾舟中伏枕书怀》诗中,他对自己在中国文学中的显耀地位毫不怀疑,“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

我认为子美肯定自己身世经历与诗作成就已经堪比他所崇拜与喜欢的大诗人庾信,为此他又十分惋惜自己的述作不能同魏晋的陈琳那样被人主所用。《杜诗全集今注本》引《魏志·陈琳传》记载:“军国书檄,多琳、瑀(阮瑀)所作也。”又引斐松之注说:“《典略》曰: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太祖(曹操),太祖先苦头风,卧读陈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

由于宗文、宗武完全不敢参与子美的文学事业,并且完全为生计所迫无心用文字记录子美最后的时光,以至于后世读者只能猜测子美大约是在大历五年(770)冬天辞世,是在“水阔苍梧野”之地,是在一条漂泊水间的船上。

依现代医学常识来判断的话,子美是因贫病交加身体各方面机能及心力衰竭而死,终年58岁(古代算法为59岁)。他的家人无钱送他的魂灵棺木归乡,只能就近“旅殡岳阳”(元稹为子美写的《墓志》语)。

四十年以后,宗武之子、子美之孙“杜嗣业能自豫至楚,迎榇(棺木)归偃师首阳山前,求宰相元稹作墓志,此其家不衰,较李白仅二孙女为农妇者,愈矣”(仇兆鳌引胡夏客语)。

杜诗全集,也当是以子美的子孙们保存的底本为主,再经过历代无数有识有情的男文人,收集编辑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