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朦胧的男子从容的下轿,轻轻地掸了掸衣角沾染的尘屑,然后抬眼看向殿门,嘴角竟是释然一笑。
风有些萧瑟,窸窣彻响的枝杈阵阵悲戚的低吟,月却在她蓦然回首间明亮得如同宝鉴。
待到白衣男子拾级而上,缓缓地走到殿门前,脚边的积雪开始层层化开,宛若一朵朵绽放的睡莲,淡淡的开在了他的鞋底。丝毫不在意厚重的门扉挡住了他的去路,衣袖翻飞的一瞬,殿门悄然打开。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原先候着的陌影人,已经随着车轿在夜幕中烟消云散。
而颜妖妖只是紧紧的跟着,隔着房外的窗棂,小心翼翼的贴在墙边。
本来这般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异象和异人她是避之不及的,可当白衣男子转向了这座殿宇时,她毫不犹豫便跟了上来。
因为,这座雕梁画栋的殿宇,里面住着她的长姐。
恍若轻烟的纱绸门帘,撩动后带起的琅玕珠语突然让熟睡在软榻上的女子陡然一惊。
“谁……”
深冬的雾气,氤氲了阑干,杏眼过处,却见一白衣男子立于她的身前,没有表情的轻笑。
恍若谪仙的面容,竟然一瞬间与她刚刚梦中会见的男子是同一张脸。
“公主,在下与你,刚刚已然见过了。”
她见着他靠近,一时间从软榻上翻落,又连忙小跑去唤睡着外室的侍女。
没有回应,面前的侍女只是静静的躺着,嘴角还挂着满足的笑。
“你的侍女,现下正在做人生好梦,何必要去打搅她……”低沉的嗓音从她身后飘来,一转身,颜歌舞的身前,白衣男子一脸好笑的看着她,眼底还浮现着一丝轻嘲。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找上我……”
颜歌舞一张娇颜显得有些难看,受到的惊吓不亚于刚刚偶然看见这番异象的颜妖妖。
颜妖妖躲在墙角,听得她的长姐因为紧张而声调中带了一丝颤音,不由得觉得心底一快。
白衣男子似乎对她这般的态度十分不解,他在她的梦中已经为她言语得透彻了,而她,倒以为是他一厢情愿。
耐着性子,白衣男子再次开口,只是话中的言语,竟让窗外的颜妖妖久久不能平静。
他说,他是慕华楼的现任楼主……
他说,她的长姐,是五百年一遇的琅月使……
他说,接任慕华楼的琅月使是为人编梦的存在……
为世人编织美梦,富贵荣华信手拈来;一纸契约,世人若甘愿典当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慕华楼就有能力为世人实现意愿,不论意愿有多么匪夷所思……
而识别琅月使的唯一凭证,却是长姐右后肩恍若一缕清烟的印记。
他告诉长姐,这是上天注定的使命,她一出生就被刻下了慕华楼的影子,这枚印记,名曰:华隐符。
繁华归隐,尘楼无梦……
脑海里只是一味的回荡着那位白衣男子的一番话,再也没有驻足在长姐的殿宇下,她只是听得他最后消失时于长姐说的那一句,“若你回心转意,十五之夜,梦桥廊下……”
北风愈加寒凉,白雪霏霏,颜妖妖眼神微滞的看着天穹,很意外,她的长姐,竟然没有一口答应接任慕华楼的楼主,而是犹豫着贪恋凡尘的情爱。
她知晓,她长姐的犹豫,仅仅是片刻的迟疑,毕竟,获得永生,青春永驻的诱惑,她也抵不过……
突然,她低眸一笑,笑得有些恨意,紧紧的抿着唇,心里却是不甘。
长姐呵,她也有与她长姐一般的印记呐……
同样是在右后肩,同样是恍若一缕清烟,同样是与生俱来的,同样是华隐符,同样是琅月使……
纵使那白衣男子告诉她的长姐,琅月使五百年只现世一位……
风轻轻地,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那梦桥桥下的流水过处浮起的枯黄叶面,宛转的在湖面上绕了一个圈,缠绵而悠长。
忘不了昨夜的见闻,颜妖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境却没有目光远眺处的辽远。
“殿下,你爱长姐么……”
紧紧地揪住了衣袖,在身侧之人没有注意的衣袖下,是沁满了细汗的手心。
爱么?
她这样问,说得顺畅又直白。
举目之间,梦桥桥边的霜雪像是结了痂的伤,牢固的贴在树杈间,而段干容与只剩下无奈的一声轻叹。
其实,他从未审视过这样的问题。爱与不爱,对他而言,似乎都太过苛求。
曾经在漫天霜雪下的那一眼,她额间鲜艳欲滴的桃花妆,以及他初见她时的那一抹不经意的心悸……
到底,她于他是怎样的存在,他倒是从未思忖过。
段干容与微敛着眼睑,眉头轻蹙,想着这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难题。而一旁细看着的颜妖妖却不由得轻笑出声,她的笑,很真挚,亦很自然。
“殿下,是不爱长姐么?”
他的犹豫注定了他的不敢断言,曾经无数次从长姐口中知晓他与长姐的情深意重,可是他真的爱长姐么。
为何她每次见他与长姐并肩而行,那郎情妾意的氛围却独独缺失了些什么。
是什么呐……
现在她才恍然间察觉,他的眼底,自从他与长姐初次相见后便失去了那一抹沉湎,他的眼神,总是太过淡然,淡然得像是不曾装下任何人。
段干容与哑然,紧蹙的眉头一直不曾舒展开来。靠着覆满霜雪的树干,他好笑着抬眸看向她。
“公主说这番话又是何意?”
见他话锋陡然一转,颜妖妖面朝着他,最终在他的眼底找到了一丝逃避。
是喜欢吧,不是爱……
只是单纯的欣赏长姐的美貌,只是单纯的想要将世间美好的东西收归己有。
树下之人,人影开始随着流水摇曳,她转到树后,凝视着忽而旋转升空忽而沉淀下落的雪花,仰头时,满树的银花,迎着那正午的阳光,簌簌的绽放。
“要是,我也如长姐般拥有姣好的容貌,殿下,会不会也喜欢上我?”同样在一片白雪飘逝的世界,同样点上了桃花妆,同样的音容笑貌,那么,他会不会也为她沉湎……
颜妖妖抬头,一双眼眸直直的撞进了他的那一潭墨色烟波。段干容与转过身,只觉得整颗心不知不觉中被世间的情爱所腐蚀,一片一片,脆弱得如同这漫天飞雪。
“公主……何必想这般虚无缥缈的事情。”
他低沉的嗓音缓缓地绕在她的耳际,她却依旧这样看着他,直视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告诉她,她于世人所言的那般的丑颜,即使被面纱掩盖也可以若隐若现,而独独她的那双眼眸,却是上佳。
她的眼,足以与歌儿那倾城的容颜相媲美。
而他第一次见着她,只是单单被那双清澈钟灵的墨黛眼眸所吸引……
虚无缥缈之事……
她蓦然低下了脸,在一个神情苍凉的人影身上,阳光也显得寂寥。
“若是,并非是莫须有呐……”她真的能够换得一张如玉的容颜,他可不可以接纳她的情……
他依旧背倚着树干,面容濯濯然,如天边之皎月,与她远远地隔了碧水云端。
动情了,沉湎了,心底却愈加悲凉,悲凉到,眼眸里静得能够渗进去世人唤做凄楚的东西。
那是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悲伤,那种让人悉数感知的孤单,让段干容与微不可察的萌生了一种名为心疼的思绪。
但是,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沉默着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挪步,没有勇气再次追赶,她知晓,他的身影只会为她的长姐驻足停留,哪怕是一瞬,也不曾有她的影子。
她想要绝望了,但偏偏这时的上天突然恩赐给她一份怆然若失的希望。
段干容与在梦桥的另一端,最终还是不忍让她独自承受这份可悲的情感,所以,他给了她期许,仅仅是一个在他看来完全无法实现的期许。
“若是公主真换了玉颜,在下定不会食言……”他可以选择接纳她,用这般的承诺安抚她的心。而他却并不知晓,这样的承诺,却为她的心套上了繁重的枷锁,让她陷入了妄念的深渊,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望着那一抹再次离去的身影,颜妖妖抬起眼眸,眼睛里不由得露出坚毅而沉着的光来,弯下腰,温柔的捡拾起退到湖面边缘的枯叶,将它放在手上。
“明日,便是十五之日了呐……”
她的长姐,该是做出了怎样的决定呢……
明确了他的心意,读懂了他的心思,看清了他的寂寥,当然也明白了他眼底昭然若揭的淡漠和单单是救赎别人的目光……
那样的眸光,在颜妖妖面前,一直很熟悉。可是,她并不需要他的怜悯呐,她要的一直是他眼底真正的温柔。
有些时候,女人的执念,最是可怕。
她已经无法说服她心底一意孤行的那个女人,她能够做的,就是顺从,顺从着她有的感觉……
所以,长姐呐,你不能忘记我与你可是有着同等的身份……
合上了手心,指腹触碰着已然卷边的枯叶边缘,愈加冰冷的温度,分不清是雪还是她的心。
就算知道,若是她做出了心中萌生的决定,她一定会背负上恶名,但她还是阻止不了尘烟泛起的痴怨。
错缘自古难料,如今的她,该为了她自己谋算了吧,无论是用怎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