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卯时已至。
朝参之时,文武百官必旦旦上朝,以议时事,前共筹怀,然后奏闻。
借光行路,椅轿穿过长长的甬道,依次步行入宫的朝臣三三两两,皆恭谨跟随其后。
朝会规矩,非一品大员不可骑马、坐椅轿。而莫重凡身居丞相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众人纷纷拱手见礼,句句寒暄。
莫重凡一袭暗紫绸面朝服,疏影朦胧,但见衣襟上祥云仙鹤,衬得腰间金鱼袋熠熠生辉。他跨出椅轿,扶手侧立,斑驳霞光洒在衣襟上、衣袂间、额冠上……
半晌,端月明立御沟桥,半启拱门未放朝。
手持象牙笏,待到朝更三响,有满朝文武鱼贯而入。
“丞相大人,近来可好?”岸然的话语截住了他迈开的脚。余光瞥过去,却见那两片轻薄唇瓣上的笑意微寒。
一袭绯红,远胜嫁衣,又肃杀流离。
朝堂之上,尚只有大皇子明缔焱敢无视礼法,不着朝服,不事朝规。
“丞相大人。”明缔焱挑起唇角,“听闻丞相大人昨夜自府衙大牢内私提了两名死囚。不知,传言可真?”
明缔焱眼底的挑衅和张狂彰显无遗。莫重凡微微颔首,眉间阴霾,道出话来却不紧不慢。
端穆一拜,他拱手见礼:“微臣见过大皇子。”
嗓音淡漠,目光柔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同,单单他那宛若深潭幽水的瞳仁里淡无情绪。
猜不透的人,最是威胁。
明缔焱只感觉怒火攻心,略带嘲讽地瞥了一眼,尔后,冷哼着进了朝房大殿。
莫重凡面色如常,笑意盎然。
踏上高出半尺的台阶,端坐于金銮殿上的人,乃是龙椅执掌者。
百官来朝,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花白的胡须,脸上堆满皱纹,一双眼深陷且内敛精光。内官赵德全撩高不阴不阳的嗓子喊道:“上朝。”
百官翘首,一句“众爱卿平身”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黄袍加身的明皇面色苍白,斜倚龙椅的手掌略带颤抖。
百官起身,瞧着皇上形若枯槁,体虚内寒,面上纷纷建言“皇上,要保重龙体啊”内里却心道皇上大势将去,盘算着何枝可依。
明缔焱立于殿下,远看着高高在上的父皇,眼底倒映一抹暗抑凌厉的波澜,隐含杀伐之气。
“启禀父皇。父皇四十大寿将至,礼部消极怠慢,不如交于丞相大人操办。”
殿前,百官神色各异。
站在百官之首的莫重凡,目光从明缔焱身上扫过,旋即挪步上前,道;“皇上大寿,普天同庆,尽显天子威仪,微臣自当谨而慎之。”言罢,此一句独揽下礼部的重担。
尊贵的男子居高俯瞰,刹似闪电的剑眉斜飞入鬓,目光逼视而来,肃穆且威严。
明皇缓缓揉着眉心,低眸。
“莫爱卿这是哪里话,礼部疏于职守是礼部尚书之责。朕之寿宴,可大可小。皇儿虽说有心,但莫爱卿乃是此次赴虞和谈之功臣,舟车劳顿,不宜操劳。国宴又彰显我明国威仪,需有心之人用心为之。”
平直的嗓音,似无形中迸射出一股压力,让在场百官都低下了头。
明皇的目光扫过殿下百官,最终落在明缔焱额上。睥了他半晌,明皇略一摆手,道:“皇儿既然有心,想来必然肯用心。”尔后看了看跪倒在地的礼部尚书,又道:“皇儿与礼部同气连枝,上下一心,若办好了国宴,都功不可没。”
黑眸注视而来,明皇的话中似有深意。明缔焱凝眸,莫非父皇已然知晓了他在朝中的作为。
转念一想,他迎上了明皇的目光,话未思量,便道:“儿臣领命。”
一场国宴,仿佛隔着烟光冰凌,幽寒深邃。
满朝文武百官瞬间各觅阵营,权势之争摄人心魄。
皇上对莫丞相的青睐维护,大皇子与皇上的血缘亲疏……谋略,手段,莫丞相神机妙算,大皇子权倾朝野,足以让他们心有踌躇,又不敢轻易倾斜一方。
“如此甚好。”
明皇略有欣慰,摆了摆手,身后的赵德全旋即高声呼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启禀皇上,微臣有事启奏。”静默许久的大殿一声平地惊雷。
莫重凡转眸一看,刑部尚书正颤颤巍巍匍匐在地,明眼人便知他色厉内荏,全无背后人撑腰绝不敢在金銮殿放肆。
明缔焱敛着目光,锋芒毕露。
刑部尚书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壮着胆子道:“皇上,微臣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刑部有一事牵涉到莫丞相,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刑部尚书缩着身子,半晌不敢起身,目光却与边上的大皇子交织在一起。
莫重凡心下了然,明缔焱对付他的心思路人皆知。而他,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涉及莫爱卿?何事?说来听听。”明皇坐回龙椅,若有所思。
“皇上,昨日铭城有两名刁民冲撞了大皇子的马车,其中一名竟与大皇子的近身侍卫大打出手。招式凌厉,咄咄逼人。想来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无疑。”
刑部尚书神色一顿,见明皇没有勃然大怒,再道:“万幸大皇子的近身侍卫武艺高强,大皇子没有性命之忧。府衙将两名刁民收押监牢,正准备次日斩首示众,怎料,莫丞相当夜便亲自去死囚牢里提人。”
“莫爱卿去死牢提人?”明皇信步走下殿来,走到刑部尚书面前。
“回禀皇上,微臣句句属实。”
明皇一步一步的威压,虽有些虚弱,却无法抵挡。刑部尚书抹了抹脸上的汗。
莫重凡听得一句“刺客”便暗道不妙。明缔焱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想必不好轻易脱身。
殿前的百官面面相觑。
明缔焱肃穆上前,略带侵略的笑容,宛若深渊。
“父皇何不问问丞相大人,此事是否属实?”莫重凡不论承不承认,都与刺客一事脱不了干系。
明缔焱笃定伤不了莫重凡也要杀杀他的威风。
“莫爱卿,此事当真?”
声音靠得很近,百官将眼光凝聚过来。
莫重凡凉薄的唇角轻启,墨眸深锁,语调却异常平淡。
“回禀皇上,确有此事。”
“不过,刑部尚书所言,并非全然属实。”
“与大皇子侍卫大打出手的人并非刺客。据臣所知,此女乃是云城守将叶年之女,只因常年随父驻守边城,性子不羁。此次入城冲撞大皇子,实属无心冒犯。”
“叶年之女?”明皇转身,“朕倒是想起来了,此女不就是莫爱卿的青梅竹马么。如此看来,莫爱卿日后娶了此女,岂不是有的受了。”
明皇朗笑着拍了拍莫重凡的肩,百官很是应景的笑出了声。
无人敢上前再言,刺客一事可大可小,刻意挑起莫过于引颈自戮。
“父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可因丞相大人,便轻易抹去此女犯下之罪。”明缔焱神情阴霾,无惧明皇适可而止的目光,“冒犯皇族,理应论罪。若不惩处,难以服众。”
他的话字字珠玑,明皇脸色发青,终是叹道:“皇儿想如何处置?”
“杖邢一百已是从轻发落。”明缔焱勾唇道来。
莫重凡抿紧薄唇,百官惊疑的目光落下来,偷眼打量他的神色,又不敢太放肆。
明皇一愣,说话间已经坐回龙椅。
“杖邢一百太过严苛,她一个小姑娘怎承受得了。杖邢三十即可。”
说罢,摆摆手,示意自己倦了。
在赵德全再次高呼下,文武百官面色各异地退出大殿。
直到莫重凡摆脱了明缔焱无礼的嘲弄,在回府的途中,方才听闻大皇子吩咐的行刑人手已然闯入了丞相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