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铭隔着茫茫大雨织成的巨幅珠帘,远远望见回廊上朦朦胧胧的身影。
今天的诸葛亮穿着银灰色的星象几何纹袷袍,外罩黛蓝色薄纱长孺,头上未戴任何顶冠,只是系着与袷袍同色的纶巾,这是他在家中时的一贯装束,极少变换。
白蒙蒙的雨雾中看到孔明羽扇轻摇,从容俊逸的身影。想到自己被雨水浸湿的衣袍,染了血迹的交领和污浊不堪的鞋子,还有凌乱粘湿的发髻,雁铭突然感到自惭形秽,琢磨着要不要再次从他眼前溜掉,先回去换衣,整理干净再去见他。
但是要回去房中,就一定要经过回廊下的青石小路。她将油纸伞向侧面歪了歪,挡住自己,想着经过小路时飞快跑过去,但愿那个人在思索正事,不会注意到她。
孔明思索的事恰与雁铭有关,送走马谡后,他就一直站在回廊上沉思,等待她回来。此刻,他看着雨里那个绕来绕去,徘徊不定的身影,便猜到这个野丫头又想做什么。果不其然,在靠近回廊的时候,刚才还慢悠悠晃荡的人,突然提起袍子下摆,如同燕子在雨中疾行般的速度跑过回廊下的小路。
他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额角,然后十分清晰的喊了声:“雁铭!”
迅速飞奔的人听到这个声音后,鞋底在湿地上一打滑,整个人向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亏她运动神经发达,霎时找准重心站稳,才免于摔在泥水里。
见她站稳,孔明舒了口气,随即口吻严肃的说道:“你上来。”
雁铭拍了拍扑腾乱跳的小心肝儿,想到事不过三,此时再装聋跑掉,就有些过分了。只好硬着头皮,从小路的一侧登上台阶,不情不愿的走上回廊,然后收起纸伞。
“丞相是想看我跌坐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模样吗?”她抖着伞上的雨水,嘟囔着问道。
孔明“哼”笑了一声,“雁铭,最近练就了新本事嘛!”
“我想练成凌波微步,可惜没有秘籍,所以才会被丞相逮住呀!”她忍着笑,十分遗憾的回答道。
“凌波微步?”这又是什么?孔明转身欲询问,却看到全身淋湿的她,正向后捋着贴在额前湿漉漉的头发,袖口和袷袍下摆还在滴答滴答淌水珠,鞋子被地上溅起的泥水浸染,已经难辨本来面目。这般模样,不跌倒也已经十分狼狈了!
目光停留在她脖子上那条染血的帕子上,孔明不禁蹙眉,余下的调侃也没有心情再说。
感觉到对方关切责问的目光,雁铭不自觉的伸手拉了拉衣领,有些心虚的问道:“丞相急着找我何事?”
孔明抿唇未答,而是急步上前,不等她躲闪,便伸手掀起她脖颈上的帕子。
“丞相!”雁铭一时惊慌后退。
“别动!”孔明轻声说道:“让我看看。”
他俯身仔细看了看,洁白如瓷的脖颈上那道嫣红的伤痕如同帕子上那支染血的杜衡草一样刺目刺心。幸好,伤的不深!看来是她受伤后不及时上药,到处乱跑才会渗出这么多血。
雁铭看到诸葛亮倾身靠近,灰褐色的交领上密布的铅色菱纹在她眼前瞬间放大,还有夹杂在湿润空气中的杜衡幽香也缓缓流入鼻息,一股清冽的男性气息包围着她。
这个距离让她心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乱跳,不由垂下眼眸,看到孔明那不染尘埃的锦袍下摆和鞋子,这个人永远这么整洁干净!此时,与她形成了鲜明对比。雁铭觉得自己本也是极爱清洁的人,怎么每次到了诸葛亮跟前,总是这般不堪。
看她望着地上的水迹灵魂出窍,孔明不禁问道:“你又在胡乱琢磨什么?”
“我在想丞相的衣服上如果溅上血迹,会是什么样子?”她喃喃的回答。
诸葛亮的身上会没有染过鲜血吗?一定不会!他是这乱世中的英雄,挥一挥手中的扇子,会有多少人血溅四方,死于非命?他擅用火攻,熊熊烈火之下又有多少人能逃出升天?
自己只是看到身边这样纤尘不染的诸葛亮,从未想过令她心醉的迷人微笑,会像潘多拉的竖琴之音让很多人迷惑的同时也将他们送入冥界地狱。
“雁铭,”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没有理会她的问题,“你知道‘攻守异术’的道理吧。”
攻守异术?这个道理她在十六岁时就听诸葛亮讲过:前者霸道,后者王道。攻时采用法家的法术诈力是必要之举;守时就要施仁心,行仁政,以仁义为体这是儒家统治思想。秦之所以速亡就是因为未能领会攻守异术的道理,而汉朝持续四百年是因为汉初诸多杰出的政治家向君主提倡施仁政,养民生,重礼抑法的国策。
这个道理在诸葛亮对她曾经的授教中讲解的十分深刻。但是,此时向她提出攻守异术,是让她明白霸道还是王道?
应该是前者吧。
“谁是那个倒霉的牺牲品?”雁铭盯着滴答落水的油纸伞,不咸不淡的问道。
孔明侧身望向外面的磅礴大雨,摇了摇手中的羽扇,“你回去更衣上药吧,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丞相急急的找我来,又急急的打发我走,只让我听半截子话,后面的事留给我自己思考吗?”雁铭歪着头看向他。
她不是很确定诸葛亮此时有什么谋划,但却可以肯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她想知道那些鲜血又会溅到谁的身上?
天空闪过一道犀利的白光,却只是闷闷的响了几声雷。他攥了攥手中羽扇,这就是雁铭的个性,终究不是一句话就能让她安静的置身局外。
不如转换话题!
“把手给我。”他伸出右手,带着命令的口吻。
“做,做什么?”雁铭结巴的问道,有些跟不上这个人跳跃思维的谈话。
“就不能乖乖听一次话?”孔明挑眉看向她,“你坚持不让医官号脉,只有孤亲自给你诊治了。”
雁铭心中一惊,向后退了两步,“那个——丞相又不是大夫——嗯,何况我没病。”
她早该料到自己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诸葛亮,区别只在于他过问还是不过问,揭穿还是不揭穿。
“如果没病,防微杜渐一下也未尝不可,孤可不随便给人诊脉。”孔明的脸上依旧笑容和煦,但眼神和话语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雁铭慌乱中变得执拗,将手臂猛地缩回背后,斜睨着地上越积越多的雨水,小声说道:“丞相的职责不包括给下属看病吧。”
“雁铭究竟是讳疾忌医?还是为别人文过饰非?”
他的眼神和语气变得凌厉,带着一种压迫感,这让雁铭不由心虚。她并非想为陆逊开脱,只是不想事情变得复杂。但是原因仅仅如此吗?她的感情中没有某种特殊的成分吗?
“丞相已然询问过小烟和宋医官了?”
答案很显然,就算小烟不知晓酒壶中的蹊跷,医官未能替她诊脉确认,但聪明如诸葛亮,看到她伤口的位置,想到她最近恍惚的精神,还有关兴含沙影射的言语,这些微妙的细节推敲一下,结果不言而喻。
孔明轻声叹了口气,“雁铭,很多事情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如果就是表面那么简单呢!”雁铭抬眸看向他,“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足以对军国大事构成威胁,也不足以搅乱丞相的心神。”
“不足以?”孔明垂眸笑了笑,依旧轻摇着手中的羽扇,等待她下面的话。
“丞相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是冷静睿智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你的心境,也不能牵绊你前进的方向,即使是一个人的离去或死亡也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雁铭一口气说完心中盘旋许久的话。
她对陆逊的行为一直宽纵,不就是因为看到他如同看到诸葛亮。他们的确不同,但谁又能否认他们的相同之处?一样充满抱负,一样都有野心,一样执着坚毅,一样不会轻易改变……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感情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她爱他,所以怎么会对和他相似的人狠下心肠?她一再告诫自己不会走上和南宫汐相同的路,可她的倾心投入的感情若被逼上末路,自己的抉择又能高明多少?
孔明长久的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难以察觉他的心中在想什么,从他的眼眸中也无法捕捉到任何情感,这是一个让人多么无奈的人!
雁铭攥紧手中的雨伞,鼓起勇气说道:“丞相,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他微微点头。
“如果我第一次来到你身边是十六岁,而不是六岁,那么你还会……”凝聚了千般万般的勇气,最终还是话到嘴边如鲠在喉。
她若生于此,长于此,还能抱着一丝侥幸去问这个问题,但是历史明摆在她心中,还有什么好纠结疑问的?在这个时代,世家、名望、家族有多么深远的影响,她又怎会不知。
当年刘备三顾茅庐,在这背后有司马徽、徐庶、黄承彦……多少人的助力呀!否则卧龙之名如何被求贤若渴的刘备知晓。
黄月英的品貌、才德、家世都足以匹配当世英雄,所以诸葛亮的夫人就该是她。不是一个“情”字可以轻言蔽之,更何况诸葛亮对黄月英有情。即使时空交错的时间让她在16岁时遇到26岁的诸葛亮,结果会有不同吗?
她的问题多么傻,又多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