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飞雁入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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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清醒的酩酊

连着几日,孔明都在忙着接待东吴使臣和巡查军营,雁铭也难得见一见他。或许更多时候两人都刻意躲开对方,心中默契的认为该给彼此冷静的时间。

雁铭睡前似乎形成习惯,总会饮几口青梅酒,那酸涩后弥留唇齿的苦辣味道,仿佛有一种浓郁诱人的魔力,使她欲罢不能。而每一晚,那个白衣女子也会同样出现在梦中,提着明晃晃的宝剑,站在她对面问出相同的问题。

开始,她认为自己最近忧虑过多,才会时常噩梦,但连着几回重复出现相同的梦境,令雁铭有些隐隐的不安。直到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意外,她终于明白所谓的梦绝非巧合。

这天清晨,她像平时一样逢“休浴”的日子,便在园中练剑。也许因为陷入梦境太深,每当看到寒光闪烁的龙月(关羽所赠的宝剑,雁铭唤作“龙月”)随着她的腕力舞动在风中呼啸着划过,折射出一道一道犀利的白光,她的心中便会产生莫名的冲动,兴奋的情绪让她不知疲倦的练了许久,直到大汗淋漓方才停歇。低头看着阳光下光芒灼眼的宝剑,雁铭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抚摸那泛着神秘光泽的玄黑色月牙龙纹。

关羽手中的青龙偃月所向披靡、染血无数,所以他的月牙龙纹是鲜血成就的。而老将军将同样的纹路刻在宝剑上赠与她后,只是在那个阴冷的夜晚里斩断了一个追兵的兵器,从此再未显露过锋芒,更不曾见血。

她曾以龙月的三尺剑锋直逼东吴辅国将军的咽喉,依稀记得陆逊眼中除了瞬间的惊讶,仿佛还陷入了某种迷思,更确切的说,他的眸光中闪现的是一种封尘已久的回忆。

南宫汐——刻在江陵候心上的名字,她是否也以手中利剑直逼陆逊?

梦中的女子问了自己无数次那个问题,总是笑容嘲讽的看着她,然而那个女子的选择又是什么?

南宫汐的选择——成全倾其所有深爱着的男人,自己独自踏上黄泉之路。

她后悔了吗?为什么总是如此哀怨的出现在她的梦中?那深深的愤怒究竟是痛恨还是遗憾?

龙月,这样轻薄锋利的宝剑,刺入咽喉会是什么感觉?会很疼吗?还是在一刹那间,只会听到风中鲜血簇涌所发出的“沙沙”声。

她很想试一试,太想试一试!想要尝试一下的欲望如同无法抑制的毒素一般蛊惑她调转剑锋,逼向自己的咽喉……

“雁铭!”

突然出现的身影,出手的速度很快,瞬间精准无误的击落了她手中的剑。但是剑锋太利,还是在她白玉般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嫣红的痕迹。

下一刻,她低头望向地上的宝剑,那鲜红的血迹一点一点晕染,缓缓渗入幽光烁烁的月牙龙纹。刚才那一瞬间,龙月发出“叮——”的一声鸣响,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龙月的剑鸣,竟然如此悦耳。

芒,见血而鸣!

她的龙月第一次见血,点染剑锋的是她自己的鲜血。

“雁铭,这是为何?”这个声音带着强烈的谴责和疑问。

“安国,谢谢你。”雁铭莞尔一笑,看到剑上鲜血的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

“你……”关兴想要伸手捂住她脖颈上依旧渗血的伤痕。

此时,意识到疼痛的雁铭,转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系在脖颈上,紧紧裹住了那道伤痕,帕子上翠绿的杜衡草逐渐被鲜血印染。

关兴的手悬在半空中,心头针扎似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安国,只是小伤,没什么事的。”她嬉笑着安慰眼前已经面失血色的男人。

“为什么?”他睁开眼睛执着的询问,眼中投射出灼热无比的眸光。

“想试一试龙月的锋芒。”雁铭俯身捡起地上的龙月收回剑鞘。

“哼,”关兴发出少有的冷笑,“用自己的性命试宝剑的锋芒?我看你中毒不浅哪!”

“的确中毒不浅。”雁铭拭了拭头上细碎的汗珠,悠悠的说道。

这样的话可以坦然的对关兴说出来,却不能对诸葛亮提起半句。

“什么意思?丞相他知道……”关兴紧锁眉头,继续追问。

“他什么都不必知道!”雁铭语气强烈的打断了关兴的话。

“可是他该知道。”关兴此刻变得执拗。

雁铭抬头看向高出她许多的关兴,她有多久没仔细看过这个曾经陪她走过青葱岁月的少年了?浓密高挑的眉毛,琥珀色的丹凤眼,还有泛着古铜光泽的皮肤,都已经褪去了年少的稚气,原本明朗帅气的笑颜,而今也会眉峰紧蹙,神色严肃的令人生畏。

他不再是陪着她玩耍,无条件替她遮掩每一次过错的少年了。

“安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刚才只是因为幻境,我自己能处理好,你不要告诉丞相好吗?”雁铭不再用年少时的语气对待关兴。

这样带着哀伤的请求,让关兴再度陷入无所适从,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雁铭,什么都掩藏起来,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也许吧,但总要我自己先弄明白呀,你先不要说好不好?”雁铭微笑着继续哀求,她深知关兴若执拗起来,事情会变得更棘手。

关兴攥了攥拳,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他不得不说,“雁铭,父亲将龙月给你,是希望危急之时救你性命,绝不是让你以此剑轻生,他一定不想听到龙月发出不该有的悲鸣!”

“关兴!”雁铭有些激动,“我绝非轻生,只是一时陷入迷幻,你信与不信,我都无话好说了。”她转身想要离开。

“你干什么去?”关兴忍不住叫住她。

“我现在去找医官,解答心中疑问,关侍中有事找丞相,就请自便吧。”她不肯回头,闷声说道。

“雁铭,我暂且不说。”关兴低下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无法拒绝。

“当真不说?”雁铭猛地转身,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我说暂且。”关兴低声嘟哝,他知道自己又输给了这个倔强的丫头。

“好吧,好吧。要我引你去见丞相吗?”得到许诺,雁铭忙不迭的讨好,可是突然想起脖子上的伤,又不好意思的朝关兴吐了吐舌头,“要不,你还是自己进去吧。”

关兴无奈的笑了笑,“你快去找医官上药吧。”

告别关兴,雁铭匆匆忙忙的跑去找府中医官,她太需要立刻证明一件事情。

“辜令史?丞相贵体有恙?”看到她满脸慌张的跑进来,医官惊讶的询问。

“不是,”雁铭赶忙摆摆手,“是我有事想请教医官。”

“请教不敢当,辜令史但讲无妨。”医官放下手中的草药,温和的看向她,这才发现她脖子上浸染血迹的帕子,“辜令史,这……”

看到医官惊恐的睁大双眼,雁铭下意识的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只是小伤,我有更重要的事问您。”

“究竟何事呀?”医官开始疑惑,什么事比治伤更重要。

“有没有什么草药能让人精神亢奋,产生幻觉?”这是她连日来的怀疑,只是她不知道在三国时期,是否有罂粟这类花草。

医官皱眉沉思了一下,说道:“是有一种植物具有这种特性。”

“莫非是罂粟?”雁铭的手心开始渗汗。

“罂粟?我从未听过此种草药。”医官被她问的有些困惑。

她轻舒一口气,“那您所指的是什么草药?”

“是苦艾草。”医官捋着胡须答道。

雁铭猛然一惊,她怎么一时忘记了做医官的时候曾经见过这种植物。

苦艾草,生长于有肥沃土壤的山野之间,带着浓烈的香气和辛辣,具有轻微的麻醉至幻作用。现在终于明白,那总是弥留于舌尖唇畔的苦辣味道是从何而来。

“此种草药长久服用可会成瘾?”她心中仍然不解,苦艾草的特性不足以令她迷幻呀!

“一般不会,不过……”医官低头沉吟,似乎在记忆中努力搜索。

“不过什么?”雁铭不禁焦虑。

“这种草药本无大害,还经常入药,治疗外伤时可以减轻患者痛苦。但是,我曾见过对此类植物别敏感的人,一经食用就会陷入幻境,难以自拔。”医官微皱着眉头,细细的解释道,同时向雁铭投去审视的目光。

“这种草药现今可用来酿酒?”雁铭小心询问。

“酿酒?不曾听过以此入酒的啊!在下身为医官,认为此类植物入酒不易多饮,容易使人亢奋。”

“雁铭受教了,谢医官指点。”她欲转身离去。

“等等,辜令史可否让我诊脉?”医官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我只是受了轻伤,无需诊脉的。”雁铭此刻后悔自已这么莽撞的跑来追问医官。

“非也,我观辜令史额头渗汗,面色潮红异常,双目暗淡,与当年我所诊治的一个病人气色十分相似,诊脉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推断,若有病当早治。”医官面色诚恳的看向她。

雁铭微蹙眉头,站在原地犹疑着。并非她惧怕看病,只是这一诊脉,医官必定知道她服用过苦艾草,而且对这类植物相当敏感,那他一定会禀明丞相。诸葛亮若追问缘由,她怎么说?说陆逊下毒吗?可是作为现代人,她在学习美术史的时候就知道苦艾草可以酿酒,这种酒被梵高、毕加索等著名大师作为灵感源泉饮用,所谓“神智清醒的酩酊”就是指苦艾酒。

但是,显然三国时期此法酿酒还未被广为应用,陆逊如何得知,她不知道。送此酒给她,别有居心是一定的,但说他故意下毒,恐怕还冤枉了他,毕竟他不知晓她的体质。她会噩梦连连,以剑指向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自己的心结。此事无法解释清楚,若凭良心为陆逊开脱,难保诸葛亮不会误会。

这是个敏感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苦艾草并没有强烈的毒性,只要不再服用即可,又何必去招惹诸葛亮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