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铭望着月夜下的满园春色,轻声吟诵完最后一段歌辞:“萧飒御风君,魂梦愿相逐。百年夜销半,端为垂缨束。”
她转身回望那个低眉抚琴的女子。阿鸾有一双非常纤细漂亮的手,光滑洁白犹如凝脂,手指修长轻柔,指甲圆润美好,丹蔻嫣红。此刻那芊芊细指游刃自如的拨弄琴弦,曲调恬淡,琴韵悠长,令人不觉心醉。
雁铭轻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可以隐隐感觉的掌心和指腹的薄茧,那是骑马、练剑、每日握笔抄写所留下的痕迹。想到刚才牵着阿鸾柔弱如棉的玉手,她的心也曾微微一颤,忽然间脑海闪过一个疑问:一个男子会希望怎样一双手触摸他的脸庞呢?
雁铭斜倚着廊柱抿嘴浅笑,这是一个多么傻的问题,答案不是明摆着么。
悠然的琴音掩不住回廊上的脚步声,她知道此时宴席已毕,那个人正朝这里走来,陪同在侧的自然是接妹妹回家的秦大人。他今日在席间大挫东吴使臣傲气,为蜀汉张威,此时丞相与他定然心情愉悦。
稍稍侧目,便可看见身着锦袍,腰系绶带的两人谈笑风生并肩而走,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他们腰间的佩玉隐隐传来叮当声。
抚琴的人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一曲未尽,便嘎然而止。阿鸾不慌不忙的起身,向已然走进凉亭的两人屈身行礼。
孔明微微颔首,笑着问道:“一曲未尽,为何琴音忽止?”
“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固而终止琴音。”阿鸾借用诗经中的词句,既赞誉了丞相又巧妙的回答了疑问。
站在一旁的秦宓轻捋着胡须,说道:“阿鸾,当称丞相,不得无礼。”虽是一句教训的话,语气中却充满宠溺。
孔明摆摆手,“无妨,无妨,可见阿鸾琴艺才艺俱佳!”
“丞相过誉,阿鸾刚才只是献丑罢了。”
雁铭看到阿鸾轻声浅笑,难掩含羞娇怯的神情,眼眸中流光溢彩的思慕钦仰,如水波粼粼闪烁动人。这时的阿鸾不再是刚才那个在棋盘上步步紧逼,算尽机关的女子,而是一个满怀倾慕与期待,羞涩的闺中少女。
无意间撇见地上落着一方丝帕,月光下那朵莲花含苞待放,娇羞欲语,仿若一身素缟的少女随风轻舞,无声的倾诉着她的爱慕。莲如君子,这方绣着莲花的丝帕是阿鸾起身行礼时落下,而今悄然躺在遍洒月光的青石地面上,是在等待君子拾起。
雁铭心中自嘲,对于她这个现代女孩儿来说早不具备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从十六岁起她似乎总是拿着孔明递过来的帕子擦汗,擦眼泪,擦鼻涕,然后心安理得的塞回到人家手里,只有不久前那一次,她想到要洗干净再奉还。但是一时兴起在帕子上绣下一支杜衡,却让她再鼓不起勇气归还。
她担心这样一支青翠的杜衡落在另一位女子的眼中是多么刺目刺心!寄情于针线,传递的是怎样的思念与爱恋?
孔明从不讨要,她装作忘记,每日塞在自己的衣袖里,心中装的是满满的幸福。而此刻她觉得袖子里的手帕那般沉重,坠得她心痛。
她羡慕阿鸾可以那样无所顾忌的追求爱情!
许久,她倚着廊柱看着面前的三人有问有答,谈笑自如。孔明的嘴角始终挂着那抹她熟悉的浅笑,却不曾投给她任何熟悉的目光。她像一个局外人驻足在此,观看着一幕相谈甚欢的戏剧。
他们走进凉亭,她未曾行礼,他们闲聊谈笑,她不想加入。今夜她的任务是陪伴秦大人的妹妹等待宴席结束,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她只想着如何悄然离去。
“丞相,府门外有一位东吴信使等待许久了,说是有东西要亲手交给辜令史。”
管家的禀报,终于让大家意识到凉亭里还有第四个人存在。
雁铭忙言道:“丞相,我去看看。”这个禀报正好给了她脱身的机会。
孔明眉尖微蹙了蹙,随后点点头。
“今夜有劳辜令史相陪舍妹,宓在此谢过了。”见她欲离开,秦宓赶忙言谢。
“秦大人不必客气,这是我应尽之责。”她不想虚伪的说什么与令妹相处甚欢的话,她陪伴阿鸾只是因为丞相吩咐。
“辜姐姐慢走,阿鸾今日得见姐姐甚为欢喜!”阿鸾的声音如此亲切,即便这声“姐姐”叫的有些违心,雁铭还是欣然接受了。
她朝阿鸾点点头,又对着秦大人俯身施礼后,便随管家离去。
秦宓见她远去,看了看丞相脸上的神色,随后说道:“打扰丞相许久,宓带阿鸾回去了,丞相早些安歇。”
孔明微微笑了笑,“等管家回来,再送你们出府不迟。”
雁铭来到府门外,见到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东吴信使,此人数月来几次来到CD为陆逊送信给她。
“原来又是你,此来是随张大人出使,还是替江陵候送信?”雁铭笑着问道。
“小人只是江陵候的私人信差。”信使拱手答道,看到一袭女装的雁铭,他略显惊讶,目光停留在她腰间的香囊上注视良久。
今天为了招待秦宓的妹妹,雁铭怕对方会不习惯,自己特地换了女装。淡青色的襦杉,搭配霜色百褶裙裾,腰间系着松花色的丝绦。她本无意装扮,但对着铜镜端详许久之后,还是从梳妆盒里拿出那个自己绣的靛蓝色百合香囊挂在腰间,香囊上娇艳的的百合花含情带露,坠在下面的碧蓝色穗子随裙裾摇曳摆动,步步多姿,如点睛之笔给本来清素的衣服增添了一抹惹人注目的颜色。这是除了玉簪外她仅有的配饰,至于刘备所赐之物,她从未想过佩戴。
“江陵候这次又送来什么?”她有些好奇,没了书信,拒绝了昂贵的配饰,在这个敏感时刻还会送来什么呢?
信使转身从马背上的布囊里取出一支黑底红漆雕花酒壶递到雁铭手中,“这是江陵候亲手所酿青梅酒,请雁铭姑娘品尝。”
她看了看这支形状如一弯新月的酒壶,一面雕刻的是月下出水芙蓉,另一面则是一个头挽随云髻,身着宽袖舞裙,手执长剑,翩翩起舞的女子。
见她端详许久,信使有些担心再被拒绝,说道:“雁铭姑娘,只是一壶清酒,但收无妨。至于这酒壶,江陵候特嘱我告诉你,绝非昂贵之物,只是寻常木雕。”
见雁铭依旧不语,信使又说道:“小人倒觉得此酒壶很配姑娘。”
“何以见得?”她低眉询问。
“这木雕的女子多像您呀!”信使憨憨一笑。
雁铭抬起头,淡淡一笑,“倒是有些神似。江陵候还有何话?”
“江陵候言此酒本欲贺雁铭姑娘生辰,但一直被山越暴乱所扰,延误了酿制时间,才拖至今天送到,请雁铭姑娘一定收下。”信使说完,诚恳的看着雁铭。
“江陵候常常自己酿酒吗?”
“不瞒姑娘,江陵候已经八年不曾酿制青梅酒了。”
“哦?看来你跟随江陵候许久了。”雁铭眸光一闪。
“自幼相随,差不多二十几年了。”
雁铭抬头仔细看了看这个几次送信来的士兵,浓眉炯目,鼻梁高挺,目光灼灼并不像是个普通士兵。这个人以往几次送信,眼中偶然流露不屑,总是送到即走,绝不停留片刻。今日却站在此地,像是故人见面般对她直言不讳。
“你既然跟随江陵候那么久,应该知道这酒壶上的女子绝不是我吧。”她微笑着,缓缓言道。
信使微微一怔,忙言道:“雁铭姑娘还是不肯收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这次我不为难你,就收下了。但你转告江陵候不要再送任何东西给我了,下次无论是什么,我绝不再收。”
信使见她言语坚定,不容拒绝,低头站立犹豫着,仿佛有未说之言。
“怎么不行吗?”雁铭打算将酒壶还给他。
信使却抬起头,一脸恳切的问道:“既然是最后一次,雁铭姑娘可否再收一样东西?”
“还有什么?”她惊讶不已,今夜她的心脏已经接连遭受打击了,本来还很感谢这个脱身的机会,现在却觉得有些头痛。
信使又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奇怪的黑盒子,当着她的面打开递到她眼前。雁铭低头一瞧,里面居然铺了一层寒冰,冰上放着几颗青梅。
她心中暗惊,这个时节不是青梅成熟的季节,这青梅若是从去年保存至今,在这个时代实属奇迹呀!
“姑娘请食用这些青梅。”
“你让我现在就把它们都吃了?”雁铭惊讶的问道,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没有几颗吧,但这深更半夜站在丞相府大门前吃青梅,岂不让人感到诡异?这又是陆逊耍的什么心思?
“雁铭姑娘,这些青梅保存不易,我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到此,知道过了今夜,恐怕味道就会有所改变。故而站在门外等了您几个时辰。”信使说的情真意切,泪光闪闪。
这种杨贵妃的待遇让她有些招架不住,抬眼看看这个风尘仆仆的信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这一路的罪是没少受。
雁铭心中不忍,也受不了这个高大的男人此刻哀求的目光,终于伸手取出青梅,一粒一粒匆匆塞入嘴里。她可没有陆逊那般讲究,也不用给青梅去皮。
青梅的味道虽没有新摘下时那般诱人可口,但是果肉的水分未失,酸味未减,还多了一丝清凉温润。雁铭一边咀嚼,一边微笑,想着吃完这些青梅就忘记刚才凉亭里的那一幕,也能忘记她猜测的答案。
此刻,她有些感激陆逊在这个夜晚送来的美酒和青梅。酒壶上雕刻的那个舞剑的女子,神奇的驱走了她的孤单伤感。
“是不是酸的想哭?”信使突兀的问出这句话。
“嗯?我明明在笑啊!你可以好好回去跟江陵候复命了。”雁铭莞尔。
信使垂眸,默默的将盒盖递到她的近前,接过她攥在手中的果核。
许多年前,他也曾捧着这样一盒青梅替主人送给那个一向开朗活泼的女子。只记得她也是这样边吃边笑,眼泪却顺颊滑落……
她说:“酸的让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