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飞雁入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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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疏离的爱

意识到自己流泪,雁铭赶紧转身擦拭,她最近怎么这般脆弱总是流泪?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刚要转身,却看到孔明伸手递出的白色帕子。

她接过来,慢慢擦拭眼泪,又是那熟悉的杜衡香味道。杜衡本是一种带有香气的草本植物可以入药,也可以制香。但是任何一种香都不是单一的杜衡可以制成的,这种香唯独存在于诸葛亮的身上,没有檀香的馥郁甜腻,也没有沉香那般清淡怡人,而是一种温和超然的味道,清雅中隐隐带着一种苦的香味,让人心神宁静。最初雁铭闻到这个香味时,沉浸于其中,那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人的嗅觉是记忆最长久的感觉器官,雁铭虽然在六岁以后失去了在古代的那段记忆,但是她第一次看到孔明时所闻到的香味却从未忘记。再次见到他后,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就源于杜衡的香味。

雁铭的眼泪再次滑落,此时这种带着微苦的香气让她感到悲伤。

孔明站在她的身侧,许久都沉默不语,仿佛在等待她平复心绪。

她低头将帕子叠平整,目光扫向诸葛亮的衣服,他今天太忙碌,还未来的及换去官服。玄青色的锦袍上隐隐可见朱雀临于云彤,绀紫色的袒领和袖口上是银丝刺绣的菱纹,腰带上的玉石洁白通透,散发着清冷神秘的光彩,腰下是绿、紫、绀三彩绿绶,绶两侧是连续的琥珀色丙丁纹,绶中间的图案繁复华丽,月色海藻样的植物盘旋而上,包容其中的赤金灵兽威严不可侵犯,那是权利的象征。

诸葛亮并非奢侈之人,除了官服,再无任何华服。但造办处为他制作的官服区别于百官,那意味着丞相在蜀汉的地位无人能及。

雁铭突然有种望而生畏的感觉,刚才肆无忌惮的质问,刹那间变成一种亵渎。他是这样贵重的一个男子,周身都散发着庄严逼人的气息。

她刚才在做什么?跟这样一个位极人臣的人耍小性吗?无论自己的初衷是怎样用心良苦,她有资格去责问这个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时候该休息,什么时候该工作吗?她现在倒是更加敬佩那位谏言丞相不该事必躬亲的杨主簿了。

雁铭想起上元节的晚上,孔明的穿着朴素俊逸,所以才能任她在怀中哭泣,眼泪浸湿衣襟也无所谓。现在他身着官服,站在一步之外,只能递个帕子给她擦泪。她的脑中突然冒一个想法,黄夫人每日帮诸葛亮换去官服时,会有她这种不敢触及的感觉吗?一定没有。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

她本想把叠好的帕子递还孔明,但又很快抽手,塞回自己袖子里,然后尴尬的说道:“我明日洗过之后再还给丞相吧。”

孔明见她突然变得小心谨慎,全没有刚才那般张扬无忌的模样,心中忧疑。

“雁铭,你打量我的官服许久,看出哪里不妥?”

“没有,没有。”她赶紧摇头,“只是觉得自己又僭越了。”

她想到所谓“休浴”含有让官员在休假时整理个人卫生的意思,但诸葛亮还用整理吗?他的袍服上从未出现过一丁点儿的褶皱,交领处可见的内衣领子永远洁白挺括,他的发丝即使再忙碌都不会有丝毫凌乱,鬓角平整犹如刀裁。还有那周身隐约散发的杜衡香气,让每个接近他的人都不禁清爽心仪。雁铭想到这样的诸葛亮站在朝堂之上,就是一只无人可比的鸾鸟,而那些身着玄服的文官也罢,身着赤服的武将也罢,都成为衬托神鸟的寒鸦。至于高坐于宝座之上,被青烟环绕的皇帝陛下,始终被她自动忽略。

孔明听到“僭越”这个词,不禁微蹙了蹙眉,雁铭如今的顾虑是越来越多了。想起三年前,同样是书房,自己问出同样的问题,那时她的回答俏皮可爱,丝毫不掩饰执着炽烈的情感。但是在白帝城再度看到她时,笑容依旧,声音依旧,气息依旧。他却感觉那漂亮的眼眸中映射的情感再不复从前,热情化作悲伤,刺得他心痛。

“雁铭,你与我各道出对方想知道的一件事来做个交换如何?”他换成轻松的口吻。

“丞相想知道什么尽管问,雁铭会如实回答,何谈交换?”现在的她心烦意乱,言语中全是属下对上司的客套疏离。

孔明被这句话激得有些气恼,他伸手用力扳过她的双肩,让她直视自己。

这一下太用力,雁铭有些吃痛的缩了缩,孔明的力道却并未减轻,此时的他真想能用力一捏,就驱走滋生在她脑海中的那些忧思。

“雁铭的心思,孤如今是越来越难猜了。”

她抬眸看向孔明,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那笑容意味难明,他用了“孤”的自称,这让雁铭感到畏惧。

汉代封侯即可称“孤”,刘备、曹操、袁绍皆如此。诸葛亮是武乡候亦可称“孤”,但他却鲜少用这个称谓,除非他所做的决定已不容置疑。雁铭还是第一次听诸葛亮对她自称“孤”。

她想了想,今年是公元224年,诸葛亮领益州牧。他现在的官职都有什么?丞相、领司隶校尉、益州牧、录尚书事、假节,封武乡侯。好长的一段官名,意味着兼任多种职务,要做的事也很多。

“丞相,我很抱歉。”雁铭垂眸,话语中充满无力感。

听了这句话,孔明眯起眼睛看了看她,然后缓缓垂下手,他心中自嘲,自己的冷静逐渐被雁铭那油盐不进的固执击溃。

他努力克制了一下情绪,“雁铭,你去吧,明日休息即可。”

孔明皱着眉头,看她十分恭敬的俯身施礼,然后离去。这俯首一礼让他的心往下一沉,隐约感到雁铭开始刻意的与他疏离。

雁铭回到房中,坐立难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到书案前,看到近日来她夜不能寐时抄写的那些汉代古诗:“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拿起来随即撕了个粉碎,最近自己都在想什么!她从不想让那个人分心忧思,可是现在却因为自己陷入难以自拔的伤感中,让他也跟着难受。

小烟看到雁铭这般气恼,也不知为何缘故。她夜夜见姑娘在书案抄写,虽然不解她写的什么,但那与姑娘从前抄写的兵书不同。从前雁铭边写边想,偶然莞尔一笑,脸上全是欢愉。而现在她总是边写边叹气,时常停下笔陷入沉思。

怕她这样长久下去会生病,才会告知丞相,哪想今日反倒更加严重了。

“姑娘若不想习字,又睡不着,不如还做女红吧。”小烟边收拾地上的碎纸,边劝慰她做些其它事。

雁铭本是活泼好动的人,做起女红刺绣却安静认真,针脚细密漂亮,让小烟也刮目相看。

听到这个提醒,雁铭走到铜镜前,从下面的锦盒里拿出那条反复绣了许久的绶带。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做女红的?对了,是从到赵将军营中做医官时,每次到赵将军府上小住和他的夫人学习的。

当时就因为听了孔明说:“其实你可以呆在府中,与夫人学习做做女红之类……”那时她想,做个刺绣还用赔上全部时间去学习么?所以一有闲暇就去请教赵将军的夫人,后来才明白古代的刺绣确实很难学,十字绣与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她初到府中的那一年重阳看到黄夫人在这一天为诸葛亮在锦袍上簪佩菊花,那是妻子对夫君的爱与祝福。虽然在这一天会用很多人互送菊花或茱萸,但雁铭却执拗的认定那是夫妻才能做的事,所以自己在这一天从未送过孔明一朵菊花。

后来她学会了刺绣,便心生了要给孔明做条绶带的念头。因为一开始手太生,针脚粗糙,东征出发前她就全部拆掉,想着回来后再绣一条更好的,这一走便是两年。去年她本已绣好大半,谁知又去出使东吴,错过了重阳佳节,从都江堰回来的那天,她又全部拆掉,重新绘了纹样,想着来年重阳再送。但上元节后,她又绘制了另一种纹样——雏菊。

雁铭十分喜爱汉代的纹样,图案大气多变赋予想象,她更喜欢绶带,尤其是系在孔明身上的绶带,那么华美脱俗。她是来自现代的女孩儿,所以只把绶带看做衣服的一种装饰,可是就在刚刚她忽略了多年的绶带意义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形式映入脑中:绶带——印绶、玺绶,官阶权利的象征。

她展开这条自己用心绣制的绶带,它不是按丞相的官阶,用丝一百八十首织成的绿绶(高帝一十年,丞相专用绿绶。)它只有丞相绶带的三分之一宽,织丝呈靛蓝色,像夜晚的湖水般深沉安静的颜色,上面是一朵朵交错绽放的雏菊花,花瓣是纯洁无暇的白色衬托着鹅黄色的花蕊,雅淡无华,深浅不一的绿色枝叶或舒展或缠绕布满绶带。

“小烟,这条绶带好看吗?”雁铭捧在手中,轻声问道。

“姑娘绣的花样别致典雅,自然漂亮,但是……”小烟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小烟有些为难的看着雁铭,仿佛难以开口。

“但言无妨。”

“姑娘,丞相的绶带是有特定的尺寸、颜色、图纹的,恐怕……”

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系上这条绶带!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就如同她永远不能无所顾忌的站在那个人身边,也永远不能把菊花别在他的衣襟上。

“小烟,这条绶带是绣给我自己的。”

雁铭抚摸着上面的雏菊花,那无关官位秩禄,也不代表任何权利,只有她对那个男子深深的爱恋。

雏菊——深藏在心底的爱。

她轻轻哼起那首许久不唱的歌,“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不牵绊你,让你向幸福的地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