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由浓重的墨色逐渐变浅，昨夜明亮消魂的那轮明月也躲进青蓝色天幕，取而代之的是闪耀璀璨的启明星，就是所谓的金星。
那颗忽眨着眼睛的星星仿佛在告诉雁铭，这个向另一个女子借来的月圆之夜将随着曙光划破天空那一刻消失。天亮了，她要把夫君还给黄夫人，要把丞相还给蜀汉，唯一可以留下的便是记忆。
“夫君，你看金星升起来了。”雁铭微笑着说，让涌动在眼圈里的泪水随着晨雾一起蒸发。
“嗯，我们一起看完日出。”孔明的语气带着恳求。
他并不喜欢此刻犹疑不定的自己，但雁铭却总让他无奈。她明明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水，为什么每当自己倾身靠近的时候，却连水的颜色都辨别不清？阳光下耀眼夺目的涓涓溪流，伸手进去才发现冰凉无比，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浸透了心骨。
所以，他认定此刻雁铭才是需要暖一暖的人。
“那么，太阳升起之前我给夫君讲个故事可好？”
“真是很久都没有听到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了。”
雁铭抿嘴一笑，开始讲述：“金星是女神维纳斯的化身，相传她的美貌无人能及，连众神之首的宙斯都曾追求过她。”她停了停，侧目去看孔明的反应，不知道这样神的话故事他是否能接受。
“继续。”见她犹疑，孔明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维纳斯却爱上了一个叫阿多尼斯的年轻猎人，他们婚后生下许多的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小爱神丘比特。但是因为阿多尼斯不听劝阻非要跟凶猛的野兽决斗，所以维纳斯离开了他返回神邸。后来阿多尼斯不幸被野兽杀死，维纳斯便用神酒浇灌他的身体，血和酒相互交融，生出气泡，洒在地上，开出许多凄美迷人的花朵，因为风很快就会把花瓣吹落，所以这种花被称作——风之花，那就是秋牡丹。”
孔明皱着眉头勉强笑了笑，“雁铭，为什么你讲的每个故事都这么悲伤？”
她在白帝城讲的那些故事，似乎没有一个是圆满的结局。
“喜悦的故事笑过之后就容易遗忘，悲伤的故事却往往铭心刻骨。”
雁铭回头看了看神情凝重的孔明，咯咯的笑起来，“这种小女孩儿喜欢的故事很无聊对不对？与你让我读的那些史书中的故事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看到故意岔开话题的她，孔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雁铭，我会记住，不会忘记，所以不要想着变成悲伤的秋牡丹。”
雁铭摇摇头，“夫君，我想让你记住的不是悲伤的故事，是记住秋牡丹的花语。”
“花语？是什么？”孔明不禁疑惑，究竟这个女子脑中装着多少他所不了解的东西。
“秋牡丹的花语是——生命，期待，淡淡的爱。”
身后这个拥着她的男子终究也会故去，那时她的眼泪和鲜血是否能化作秋牡丹期待他新的生命呢？
雁铭含笑的眼睛望向天边，那道鲜红无比的霞光已经穿透薄雾，燃烧着整片天空。朝阳灿烂夺目，给经霜耐寒的青松绿柏披上金色的光辉，舒展开的叶子闪耀出如同春天一样的焕发多姿的生命。
“丞相，府中会派车辇来接你吧？”
孔明闭起眼睛，淡淡的笑了笑，随后跳下马背，将马鞭塞入雁铭手中，“那就有劳辜令史回府让车辇来此处接我了。”
雁铭点点头，打马狂奔。终于可以任由眼泪在风中尽情流淌。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看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她不能让艰难下定的决心，在回头的瞬间轰然崩溃。
诸葛孔明，此生他只能存在于自己的梦中，只能铭刻在记忆中。
孔明望着那个骑马的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旷野之中，他最后的那点希望也在刺眼的光芒中消失殚尽。她没有回头，真是个固执又倔强的女子。
“雁铭，你要用这样决然的方式让我无法忘记你么？”
……
雁铭奔回丞相府，找到管家，让他安排车辇到军营附近的河边去接丞相，然后匆匆走进庭院。穿过回廊时，一眼瞥见独坐在凉亭里的黄夫人。
她不由心惊，难道这位夫人在此等候了一夜吗？原来黄夫人对孔明的思慕之情也是如此深刻！雁铭苦笑，还好她的决定是拒绝，否则当他们牵手走进丞相府时，孔明看到寒夜里坐在风中的黄夫人会是怎样一种愧疚？明了黄夫人真正心意的孔明还会如昨夜那般执着吗？原来无需她疼痛难忍的在嫁与不嫁中选择，上天早已安排好了这结局。
背上的伤痕又在火辣辣的灼痛。疼啊!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疼，这是否是上天对于她觊觎别人夫君的一种惩罚？
看到站在回廊上的雁铭，黄夫人慌忙起身，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
“雁铭？”
听到这个询问的声音，雁铭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随即微笑着走进凉亭，俯身施礼。
“夫人可是在等丞相归来？”
“只是有些担心罢了。”黄夫人淡淡的说，难掩一脸的倦容。
“夫人再稍等片刻，丞相的车辇一会儿便归。”雁铭从衣袖中掏出那张字条递给黄夫人。
黄夫人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疑惑的问道：“雁铭，何故还给我？”
“夫人与丞相伴十几年，你们的爱深沉含蓄，夫人的兵书都是为丞相读的，雁铭岂会不知？”
是啊，她清楚的知道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的贪恋，才会这么多年都在装作不知。
“雁铭无需顾忌太多……”黄夫人欲言又止，究竟是谁顾忌太多？
“夫人，乔公子快要来了吧？”
“嗯，兄长来信言道，吴主已应允此事，乔儿不久就会来到CD。”黄夫人露出喜悦之色。
“丞相和夫人向来疼爱乔公子，今后便是一家人了。”雁铭微笑着看向竹桥。
每次她坐在那里，孔明都站在身后，此刻她却突然发现，竹桥上其实一直都是行单影只。
“雁铭，我已年过四十，恐怕再难为夫君绵延子嗣。”
这就是黄夫人的心病啊!
“丞相并非命中无子之人，该来的总要来，夫人可以放宽心。”
这一刻，她无所顾忌的道破历史，即使将来会遭天谴，也好过现在为了这样一件事将三个人都陷入尴尬的情感当中。
黄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她看向雁铭。这个女孩儿从十六岁时来到府中，就一直都在没心没肺的笑。但她的心却是晶莹剔透的，似乎什么都看得真亮。现在她脸上挂着的笑容善良真诚，那是在安慰此刻孤单失落的自己。
“雁铭，你可怪过我？”如果当初就不反对，那么今日是否三人都欢欢喜喜？
“夫人可怪过雁铭？”
她的心里很清楚，没有当初。孔明的心面对她时踌躇犹疑，是因为他必须顾及黄夫人。当初如此，现在依旧如此，结局都是一样的。
所以，该责怪的人是她！
听了相同的问题，黄夫人笑了，雁铭也笑了。她们都爱那个人，分的出谁对谁错吗？分的出谁多谁少吗？
“雁铭，你与丞相结缘早在我之前……”
黄夫人心里清楚，换做别人，为了后嗣着想她早已接受了，甚至安排的妥妥当当。换成雁铭，却让她纠结痛苦。因为孔明的心中始终印刻着这个女孩儿天真烂漫的笑容，她能为孔明做到的事情，自己却做不到，那是走进他心中的女子，她怎能不顾忌？
“夫人，我与丞相结下的是救命之缘，您与丞相结下的是夫妻之缘。”
这就是他们此生的缘分，早已注定，谁也无可奈何！
“雁铭，还是成为一家人吧。”这句话说得多么无奈。
雁铭咬咬嘴唇，“夫人，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
“我在夷陵大火中受了伤，丞相是否已知晓？”
“嗯——”这个问题令黄夫人有些为难，孔明曾嘱咐她不要对雁铭提起此事。
雁铭在夷陵受了重伤，但究竟有多严重，却无从得知，这个倔强的女孩儿回来后，沐浴更衣时连小烟也不让看。
黄夫人的沉默，已让雁铭明了其中原因。
“夫人，丞相可对您提起东吴陆逊？”
“这件事情，我也有耳闻。”
雁铭很想若无其事的笑，但真的很难！孔明的求婚中是否也掺杂着其他东西？
她无所保留的付出，逼着那个人不得不表态。她已过婚龄，身上还留下了难看的疤痕，让那个人不得不给她个交代。无论陆逊出于什么目的，只要纳她为妾，就能一了百了，对吗？
在昨夜，她看着天上的孔明灯的时候，与他骑马奔跑的时候，相拥着在月下谈心的时候，不曾想过这些问题。然而看到伫立寒风一夜的黄夫人时，雁铭陡然心惊，这位夫人是如此介怀她，难道孔明当真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她带给他的终究还是困扰吗？周身的血液在清晨灿烂无比的朝阳中逐渐冷却，凝结成冰。
雁铭自嘲的笑了笑，这个想法也许只是她无端的猜忌，但却给了她拒绝的最好借口。
不要让他为难，不要带给他更多的困扰。
“夫人，我要回去更衣了，今日还有许多案牍没有整理。”
“雁铭，究竟为什么？”
黄夫人问了孔明纠结在心中未问出口的话。她此刻也难以揣测雁铭的内心，这个女孩儿为了这份感情历经磨难，痴心不改。眼看就能开花结果，为什么却止步于此了？
雁铭摇摇头，走出凉亭。她找到的借口，还是无法言明，因为她知道黄夫人一定会告诉孔明。
伤他的话，她说不出口。
丞相的车辇，已到府门前。雁铭听到马蹄声，于是躲到假山之后，看着那个人从容的走进庭院，穿过回廊，走上凉亭。
孔明伸手拉起坐在凉亭里的黄夫人，倾身靠近，像是在说着什么。
隔得太远，雁铭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或许她根本不想听清，只是能看到他们夫妇相携而笑。
许多年前，她初到府中之时，就是看着如此和谐的他们凝眸微笑，冥冥中注定了她是那个站在旁边驻足观望的人。
雁铭想起黎明前讲述的那个希腊神话，秋牡丹——在风中转瞬即逝的花朵。凄美迷人的花朵，如同她所期待的爱情。
“姑娘，你怎么站在这冷风口？”小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
“小烟，你怎么出来寻我？”看到侍女担忧的面庞，雁铭才发现自己已经站的太久。
“丞相命管家告诉我，姑娘已回府，让我带着大氅出来迎你。”
小烟说罢，将大氅披到雁铭肩上，“姑娘为何哭泣？”
雁铭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说：“站的太久，腿都痲了。”
“姑娘为何伤心，不能明言吗？”
雁铭永远那么坚强，任何磨难都可以一笑了之。可是刚才看到寒风中落泪的她，让小烟突然感到，原来这位她侍奉多年的姑娘，并非大家所见的那般无忧无虑。
“小烟，我有点累了，你扶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