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雁铭的反应之后,陆逊低头将两人的酒樽添满清酒。随后他又用随身带的匕首剥去一粒青梅的果皮,放入雁铭的酒中。
“饮酒之后,再吃下青梅,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雁铭看了看杯中的酒和青梅心中暗想:陆逊的举动似乎不像只是为了试探她而故意做出来的假象。他在剥青梅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并将那颗青梅也倒入嘴中细细咀嚼,同时用余光观察陆逊的反应。
此时的陆逊仿佛陷入某种迷思中,看到雁铭吃完后要吐出果核,他竟然下意识的将手送到她嘴边去接。
雁铭一脸惊诧的僵在那里,心想:陆伯言你小子这是什么恶趣味?果核含在嘴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而陆逊却执拗的一直伸着手。
她想到要真这么吐到陆逊手上,对于她这个现代女孩儿来说倒也无所谓,可万一哪一天这事儿让诸葛亮知道了会怎么想?虽然不太可能吧,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是她转过头冲着江水使劲一吐,就看见那粒果核和着她的唾液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入水中。雁铭随即用衣袖擦擦嘴,一脸嘲笑的看着陆逊。全没有想到作为女子,她刚才的动作是多么的不雅。
陆逊眼中略惊了一下,随后又去剥第二颗青梅,而且剥的十分认真。
雁铭终于忍不住了,“陆将军我们还是说正题吧。这青梅可以留着回去给孙夫人慢慢剥着吃。”她有些不屑。
陆逊之妻为孙策之女,当年他平定鄱阳的贼帅尤突作乱后,受到孙权赏识,所以将侄女嫁给了他。
这句话果然刺激到了他,陆逊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放下匕首和青梅,从衣袖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又将两人的杯子都斟满酒。
“伯言倒想听听,雁铭姑娘如何说服我同意与蜀汉结盟。”
“陆将军身为辅国将军,掌管东吴兵权,难不成是想让吴主屈膝称臣去侍奉曹魏?”
陆逊勾起嘴角笑了笑,“难道与蜀联合就从此无忧了吗?毕竟东吴与曹魏联合夺回了荆州!”
这样一句激将之言,果然不能打动善于韬晦的陆逊。
雁铭微微抿了一口酒,“陆将军可知马、鹿、人的关系?”
“不知,还请姑娘赐教!”陆逊认真的看向她。
“幼时家父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匹马一直独占一片草原。忽然有一天,一头鹿也来到这片草原,想与马分享这片肥美的草地,马十分仇视鹿的闯入,但凭自己的能力又无法驱赶鹿,于是求教于人。人便说,如果马能将马口铁含到嘴里让他驾驭,他就能用兵器帮马驱赶鹿,结果马同意了。但它后来才发现,不但没能赶走鹿,自己却沦为人的奴隶。”雁铭讲完这则伊索寓言后,挑了挑眉毛看向陆逊。
“呵呵,这样的故事伯言第一次听到,十分有趣。没想到雁铭擅长庄周的寓言之术!”
陆逊在心中已然明白雁铭在暗示吴国若不假思索地答应曹魏提出的条件,不但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反而会失去更多。
“东吴与曹魏联合只能称臣,魏主曹丕定要吴国遣太子去魏国做人质。就算你们得到荆州又能击溃蜀汉,恐怕吴主也再不能统帅江东了吧。”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触动陆逊了。
“即使不与曹魏联合,吴国也能击溃蜀国。辜令史不是这么快就忘了夷陵之火了吧?”他怎能让一女子一再讽刺。
背部的伤疤又在火烧火燎的灼痛,她的指甲仿佛要穿透衣袍刺入皮肤。
不过很快的,雁铭又咯咯的笑起来,“那将军在鱼腹浦怎就轻易退兵了呢?”
陆逊一惊,这就是诸葛亮身边的女子吗?竟然一语直戳要害。当时虽然被诸葛亮的伏兵击退,但并不是不能继续进兵,可他却不敢与蜀军久耗,是因为惧怕曹魏趁虚而入。
雁铭的心中已经有了九成胜算。这毕竟是三国在对峙,哪两方打仗不担心第三方渔翁得利?吴、蜀弱小,只有联合才能抵御曹魏,这个道理陆逊这样的人不会看不明白,他只是想找一个平衡自己心理的理由。
“雁铭身为女子,真是可惜了!”陆逊微笑着看着她,“只是伯言还有一事请教。”
“陆将军不必客气,但讲无妨。”
陆逊将汤勺放到雁铭眼前,示意她尝尝那盘用汤汁腌渍的果肉。
“我主为荆州之事,对蜀国始终心存忌惮。要知道昔日联盟之时,关羽曾多次羞辱东吴!”陆逊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
听到关羽,雁铭不由的攥了一下腰间的佩剑。她深吸一口气,这个时候不能让陆逊激怒。孙权的顾忌她也清楚。孙权至今还在吴蜀边境陈重兵把守。
“那陆将军可以也给吴主讲一个故事。”
“哦?愿闻其详。”
雁铭瞟了一眼陆逊正将那些搅碎的果肉送入口中,似乎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个有关牛粪的故事。”下一刻她成功的看到陆逊停止了咀嚼,脸色有些尴尬。
她于是继续讲故事:“一只小鸟飞往南方过冬,途中由于天气太冷了,它被冻僵后从天上掉下来,跌在一片农田里。一只母牛恰好走过来,拉了一泡屎在它身上。冻僵的小鸟躺在牛粪堆里,发现牛粪真是太温暖了。牛粪让它慢慢缓过劲儿来了!小鸟又暖和又开心,高兴的叽叽喳喳。一只路过的猫听到了这声音,发现了躺在牛粪中的小鸟,于是非常敏捷地将它刨了出来,并将它给吃了!”
陆逊的脸色由尴尬转变为惊诧。
雁铭又喝了一口酒,她的胃里也在翻呕,“此寓言是告诉人们两个道理:第一,不是每个在你身上拉屎的人都是你的敌人。第二,不是每个把你从屎堆里拉出来的人都是你的朋友。”这个在现代网络随处可见的故事虽然不雅,但道理却是再明白不过。
“哈哈哈”陆逊仰面喝了一口酒,“雁铭的故事妙趣横生,令在下受益匪浅哪!”
“与曹魏结盟如同与虎谋皮,陆将军为当世英才,定然会作出正确的判断。”雁铭感到自己胜券在握。
陆逊又将酒斟满,然后摸摸下巴说道:“不能与诸葛亮一较长短,心中实在遗憾呀!”
“陆将军想效周郎乎?可周瑜也会顾全大局呀!较一时之短长,岂非义气用事?恐怕愧为三军之统帅吧。”
陆逊笑了笑,又开始剥青梅的果皮,然后放入她酒樽里,“雁铭还是多吃些青梅,以解难受吧。”
“陆将军与其在此担心雁铭,不如多为自身谋划。”
“哦?雁铭还有指教?”
她将酒樽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吃掉青梅,并将果核吐入杯中,意思是告诉陆逊不要再为她斟酒。
“周瑜、鲁肃、吕蒙皆以亡故。张昭也面临失势,陆将军果然不想成为下一个吴主可以委以军政重权的人吗?”
野心哪个男人没有?若无此心,今日他陆逊又怎会在此靠剥青梅来解心中惆怅呢?在与他谈话的过程中,雁铭仔细的观察了陆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甚至他腰间佩戴的饰物。陆逊腰间的香囊绝非出自孙夫人之手,而是民间刺绣。雁铭在刘备身边呆过,什么是好东西她还认得。孙夫人好歹也是孙权的侄女,吴国的郡主。怎会送夫君这等廉价之物?
“雁铭。”陆逊抬头看向她。
此时已是夜晚。江面上倒映着一轮明月,缓缓的清风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吹的有些凌乱。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那如玉的肌肤,闪烁的双眸,还有她此刻浸染红晕的双颊。这个女子刚才在夕阳下的江边笑的那般醉人,让他感到恍如隔世。
陆逊又将酒樽中的酒全部饮下。酒气上头,他已微醺。下一刻,他伸手想去抚一下那神似的面庞。
然而就在这时,雁铭却以闪电般的速度抽出腰间宝剑,直刺陆逊的咽喉。剑身在月光下反射出阴寒犀利的白光,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尘封已久的月牙龙纹,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消逝的忠义之气!
“你?”陆逊从恍惚中惊醒,疑惑的看向她。
“陆将军可认得这剑上的月牙龙纹?”
“关羽!”看来那时她也在荆州。
“看来陆将军的情报还是不够详细。那我就告诉你,关将军待我情同父女,他曾亲自教导我武艺,并将佩剑改制,刻上这月牙龙纹。荆州丢失时,我靠此剑保住了性命,突围回到CD。”雁铭冷笑了一声,“陆伯言的信,写的真好啊!”
“哈哈哈,原来雁铭来此是想报仇?”陆逊昂起头,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雁铭此刻的心情复杂难辨。她本是历史的旁观者,但这六年里她与蜀汉之人同喜同悲,同患难,共生死。又怎能再置身事外?想到关羽的慈爱的笑貌,想到马良善良的双眸,想到那个阴冷黑夜里浓浓的血腥味儿,想到夷陵大火中凄厉的惨叫声……
“我的确很想一剑刺穿你的喉咙,但……”雁铭闭了一下眼睛,将宝剑收回插入剑鞘。
“机会难得,雁铭就此错过,不可惜吗?”陆逊直视着她问道。
“哼,雁铭只是一介女子,但也知为国家而放下私仇。我相信陆将军一代将才,定会顾全大局,促成蜀吴结盟!”
雁铭不去理会陆逊此刻震惊的神情,转身跳下船,江边水很浅,她淌着水,向岸边走去。
“等等,我能再问一件事吗?”陆逊喊道。
雁铭停下脚步,并未转身。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看着我笑?”这是陆逊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那个笑容是那样甜美醉人,但为何会是看着他的时候?
“陆伯言,你当时为什么没杀我?”这也是雁铭心中的疑问。但此时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他们谁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雁铭继续走到岸边,翻身上了那匹白马,“借陆将军的马一用,来日定当奉还。”
她打马向回飞奔,不经意间看到怪石阴影下有一个人影闪过,她不由心惊。
雁铭离开后,陆逊倒身躺在船的甲板上。他从没想到上天还会赐予他这样的机会。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一个女子这样拿剑指着他的喉咙,只是最终她却将剑插入自己的胸口……
陆逊伸手拿起案上雁铭用过的酒樽,里面是一粒青梅的果核。他这一生,还能有机会再伸手接住她嘴中吐出的果核吗?
“看来我与诸葛亮还有其他可以较量的方式!”
陆逊缓缓闭上眼睛,嘴边勾起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