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就要进攻帝都,韩枫躺在地上早已睡熟,却觉身子一动,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这感觉很熟悉,与当日陷入大地时别无两样。他经过一次,便再不觉得担心惶恐,更何况如今是谭氏有求于他,应该不会对他下杀手。然而他向自己的脚下看去,却见脚下并没有“那人”的手,而身边也没有“那人”的影踪,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扯动自己,竟然毫无头绪。
既来之,则安之。韩枫轻舒口气,索性放松心态,果然随着他心虚转变,眼前的黑暗忽然有了变化,他又看到了那张土中面孔。
那面孔在不断变换,韩枫心中一沉,心知自己又要看到那些不愿意看到的画面。死去的,未去的,一一展现。不知不觉中,画面轮转间,他忽然看到了婉柔。她阖着双目,脸带笑容,像是沉睡在一个永远不会醒的美梦里。韩枫心头微动,伸手过去想触碰她的面孔,明知那是假的,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然而未等他碰上,那面孔就又变了,变成了他这一阵子最怕的梦魇。
明溪的面孔、离娿的面孔……年轻而美丽,犹如盛开的鲜花,娇艳欲滴。然而此时此刻,韩枫却宁愿看到她们年老色衰的面孔。
原本那些面孔变到这里便应是尾声,之后周围又该陷入一片昏暗,他就应想方设法脱困而出,可此刻却并不是这样。
那时他因为没有看到柳泉的面孔而心存一丝生机,此刻那面孔变幻间,却逐渐展现出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起初这个人影很暗,后来逐渐才显现出他的本来面目。
一切如同岩石壁画。那人躺在地毯上,身上竟全是累累剑痕,死相异常惨烈。他各处筋脉几乎全被人挑断,只有脸上尚无伤痕。那画面越发清晰,那人的面孔也终于全然展现。
那竟是柳泉!
韩枫一惊而醒,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竟是做了一场梦。他坐在地上,只觉浑身冷汗,暗自去问白童那是否“开来”的一部分,白童却没有回答。
也许这只是个最简单的梦,或许是因为自己太担心柳泉,或许是因为对他余恨未消,才会梦见他惨死。韩枫轻叹口气,看看外边,似乎天色已快发白,这时离娿在床上翻了个身,也醒了过来:“你坐着干什么,怎么不睡着?”
韩枫还未回话,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守在中军大帐外的侍卫轻声问道:“什么人?”来人喘着粗气,似是一路跑了过来:“我是明溪公主派来报信的,紧急军务,须得马上见圣上。要是耽误了军情,难道你们担着么?”
那人语气很冲,显然军情的确紧急。韩枫不等外边的侍卫再说话,便忙开了口,道:“让他进来!”语罢,披着一件外袍,走到屏风之外。
那人推门而入,只跨了一大步便跪在韩枫面前,双手托起一封薄信,道:“圣上,火印完好无损,这是最新的战报,请您过目。”那人没有抬头,手指尖上却都是黑泥,身上的衣服也灰蒙蒙的,显然一路风尘仆仆。
韩枫接过战报,撕开信笺,看那字迹,的确出自明溪无疑。他心道明溪这般着急派人来,定然是邢侯不守约定想攻打蒲山关,不过此前攻下关口时,他曾给明溪写信说明蒲山关的情况。那般的关隘,莫说邢侯来攻,就算连黄计都一并来了,那关隘也暂无可供插手之处,明溪究竟着的什么急。
然而他只看了两行字,便不由脸色一变,整个人坐在了一旁的圆凳上。
明溪在信上写明,从离都处传出了柳泉非二皇子之后的消息,而且铁证如山。韩枫在刹那之间就反应了过来:这件事情并非他授意,也不应是谭氏所为,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柳泉自己将这个消息放了出来。这是柳泉的死穴,也是自己一直以来留在暗中的最后王牌,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柳泉竟然会自寻死路。
柳泉那般聪明,不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混账,是想把所有事情都推给我么!”韩枫攥紧了那封信,却觉眼前有些模糊。此刻再派兵去救,已是来不及了。更何况信中详细写明了柳泉此后的计划,而明溪也在依计而行。一切都铺好了,他得到的只是一个结果。这个过程已经和他再无关系。
韩枫手肘顶在桌子上,掌缘托着头,慨然长叹。他忽觉肩头一沉,抬头看,才知离娿已站到自己身后。离娿的手抚着韩枫的肩膀,道:“枫哥哥,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不开心?”
韩枫道:“我错了。我那天不该让柳泉走的。”
离娿道:“怎么了?柳泉会出什么事么?他又骗了我们了,还是他又出尔反尔了?”
韩枫道:“是骗了我们,但他没有出尔反尔,他是……去为我铺路了。”
“铺路?”离娿隐约知道韩枫为什么神态如此落寞。她眸光流转,道:“只有坏消息么?如果是铺路,总该有好消息传来。”
韩枫道:“的确应该是个好消息。从此以后,我们再没有后顾之忧了,但我原本并不想付出这么巨大的代价。”
离娿又劝道:“既然已经付出了,那就不应辜负呀!枫哥哥,等天亮了就要打帝都了,你要高兴些才是,不然主帅如此,底下的士卒看见了,会士气消沉的。”
韩枫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些年他一直把离娿当妹妹看待,总怕她胡乱闯祸,这个紧要关头,倒被她好好教训了一番。他抬手捏了捏离娿的小脸,温然笑道:“傻丫头,我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好。你再去睡会儿,攻打帝都还要你出力气。”他顿了顿,又道,“离娿,你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离娿有些诧异,想了一想,脸上微微一红,嘴上却仍倔强:“瞒什么?我有什么瞒得过你呀。”
韩枫点了点头。的确,离娿跟他朝夕相处,又是快人快语的性格,的确瞒不了什么。他是被吓得有些怕了,虞天星如此、柳泉也是如此,他实在不愿身旁再有人私自做决定,以性命为代价,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