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近了、又远了、近了、又远了……
清秋抱着柳婷婷躲在密道内,只能凭借书房外隐约传来的声音,判断双方的局势。她知道晓寒骕骦就在密道的另一头等着自己,可不知为何,她却还不愿离开。柳婷婷也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走,一双小眼睛用力地睁大,想看清外边的世界,然而能看到的,却只有一片黑暗。
大地在不断震颤,两人身上都积了不少尘土。清秋一早就准备了清水浸湿的帕子捂在两人口鼻处,这才避免两人打喷嚏或咳嗽。那震颤一次比一次激烈,清秋的心也一次比一次更绝望:这些火雷的声音,显然不是出自柳泉,那么必然是来自邢侯的军队。声音有多响,外边的战场就有多惨烈……清秋闭上眼睛,却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战场上的情形:
戎羯狼骑英勇冲锋,仍然期望用传统的方式攻击平沙城的步兵。平沙城的步兵却用特制的弩炮将火流星、火雷尽数向狼骑阵营抛来。铁弹碎片如烟花般四散开来,射穿了一个个人身狼体。
戎羯士兵如同春后的韭菜,被一茬茬地“割”倒,还没有攻到平沙城士兵面前,甚至还没有抽出马刀,就已伤亡了大半。狼骑受惊,在场中四散逃窜,甚至将主人从脊背上摔下……一个个鲜活的面孔闭上了眼睛,马革裹尸还成为了战场上最后的绝唱。
听着这越来越响的炮火声,清秋忽然想起一事,不觉惊得浑身冷汗:邢侯带来这么多的火器,倘若对付完了柳泉之后还剩下许多,那么就算明溪带着天马从后偷袭,又能有几成胜算?
然而一切已经开始,再无回头之时,就算这是柳泉计划中最大的纰漏,也已无法挽回。清秋惊惧交加,身子抖个不停,柳婷婷也觉察到了她的异样,往她怀中靠了靠,轻声道:“秋姨,你很冷吗?”
清秋轻轻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没事。婷婷,一切都会好的。我们该走了。”
柳婷婷忙道:“不等爹爹了么?我要和爹爹一起走,他还有故事没给我讲完呢!”
“不……不等了。”清秋柔声道,“你爹爹都安排好了,他会追上咱们的。”她知道自己这句话多半是个谎言,却说得无比肯定,似乎自己信了,便能万事成真。
柳婷婷沉默少顷,道:“好吧。既然是爹爹说的,他总不会骗我。”两人正要起身顺着暗道往外走,却均觉脑中“嗡”的一响,双双倒了下来。而暗道上的碎石和泥土,也“哗啦啦”落下。
清秋在这刹那间几乎以为是暗道要塌了,黑暗之中她一时摸不到柳婷婷,不由连声叫起她的名字,可一开口,才觉自己竟听不到自己的喊声。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觉两耳中似有无形的棉团被人取走,逐渐恢复了听觉,暗道也未坍塌,前方不远处,隐约有柳婷婷的呼喊声。
她顺着声音摸了过去,拽着柳婷婷的小手,道:“婷婷,别松开我的手。你别怕。”
柳婷婷的声音里却毫无惧意,只有欢喜:“我不怕。秋姨,刚才是……我知道。爹爹说,这是他送我的礼物,是放了一个最大最大的烟花!他早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不怕,我不怕,只可惜我看不到外边。不过爹爹说过,这一声响过了,他就要回来了!咱们先不走,再等等他还不好?”
“最大最大的烟花?”清秋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如果自己猜得没错,那是柳泉炸了邢侯随军的兵火库么?可他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做到这一点?兵火库在邢侯大军的最紧要位置,防守势必最为坚固,能够攻过去便已是不易。而且这么巨大的爆炸,他是否来得及全身而退?
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由靠着暗道的内壁坐了下来。邢侯吃了这么大的亏,定要杀了柳泉才能泄愤,无论如何,她也想要一个最后的答案。
果然,那声巨大的声响过后,外边传来的火雷声音要比一开始疏松了许多,显然邢侯也知道保留火力——那么接下来的,便应是真正的接刃战了。
这是一场蛮力与人数的抗衡,小几千的狼骑部队犹如涓涓细流,进到十万步兵阵营的海洋之中,顷刻之间就被吞没。没有阵型,没有战术,有的只是机械地砍杀冲刺,刃卷狼死,每个人在临死前都杀了数倍的敌人,但仍然难逃败局。
喊杀声再没有远去,而是一步一步地,稳稳地靠近东平城。
再不走怕是就要晚了。清秋终于狠下决心,抱起柳婷婷,不顾她恳求“等等爹爹”,便往外跑去。
这条暗道挖得甚远,一直通到岱岳山的山脚下,清秋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大,喊杀声早已被抛在身后,前方则是一片鸟语花香。
她钻出山脚下的暗道洞口,见两名男子牵着晓寒骕骦,正殷切以待。那两人都是柳泉手下的死士,是特意被安排来保护柳婷婷的。两人见了清秋,不约而同抱怨起来:“姑娘怎么这么晚才来,倒叫我们好等!”
清秋没有答话,将柳婷婷托上晓寒骕骦后,才道:“烦劳两位大哥先带着婷婷到山中暂避,我还要回去。”
她原以为那两名男子会拦住自己,可那俩人毕竟是柳泉一手带出来的,只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便道:“姑娘请小心,我们在山中等您。”
目送那二人带着晓寒骕骦和柳婷婷离去,清秋才又矮身钻回暗道,一路跑了回去。这一来一去,约有一个时辰,故而等她再度回到书房处暗道的尽头时,已经听不到外边的喊杀声,想来整场战事已近结束。
然而,书房中却有人,还不止一个。
隔着木板,清秋对书房中的说话听得很清楚。对话的双方似乎是柳泉与邢侯,清秋心中微微一定:这书房空间虽然不算小,但也容不下太多人进来。柳泉与邢侯都在,那么柳泉的计划能顺利进行的可能就很大。
然而柳泉轻轻的咳声,却又让她揪起了心:方才那一场奔袭,他终究还是受了伤。
邢侯先开了口:“柳泉,事已至此,你还想作负隅抵抗么?”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显然这些天一路奔波并不好受,然而他的声调却极是坚定,显见胜券在握。清秋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背后忽然冒起了涔涔冷汗:她知道柳泉有青魇之力,邢侯又怎会不知?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邢侯必然是个谨慎的人,若没有十足把握,怎敢与柳泉相处一室。
想到这里,清秋心中大急。她惯用的兵器在晓寒骕骦身上,如今身边只有一把佩剑,但她自忖以自己的功夫,再加上暗中偷袭,或许能够制住邢侯,一面想着,手已推向头顶木板,谁知就在这时,那木板一沉,她竟推不动。
而这时,柳泉的声音响起,正在木板之上。他的声音很近,显然是坐在了木板上方的地毯上:“呵呵,我的死士能烧了你的军火库,我便已值了,如今要杀要剐都随你,你也再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了。不过我也很好奇,表面上离都是韩枫的,但谭侯却是谭氏的人。他们一早就知道我的事情,偏选在这时抖落出来,你就不担心谭氏已经彻底抛弃你了么?邢飘啊邢飘,你真是可怜,你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他此刻句句都戳在邢侯的痛处,自然是一心求死,而他对邢侯也并无利用价值,邢侯下手再无顾忌。清秋只听柳泉闷哼了一声,那木板上微微一响,也不知邢侯对他做了什么——不过很显然,邢侯此时只想以折磨柳泉来出气,这一击,并没有致死。
血水染过地毯,有几滴顺着木板的边缘滴在清秋的手上。清秋眼中一热,几乎哭了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终于闻到从书房中弥漫过来的奇异香气——那是紫英寒石散燃烧发出的香气,是柳泉一直以来服用的药物,用以操控青魇。如今这紫英寒石散不是柳泉内服,自然是邢侯点燃的,想来,也许正是这燃烧产生的香气起了功用,才使得柳泉竟一时用不出青魇之力。
此刻,柳泉的声音已极低沉,却仍在刺激着邢侯:“邢飘,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你。你还……”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又痛哼一声,自是邢侯又伤了他一处。
此后邢侯再没有说话,只是用残忍的手段来折磨柳泉,而柳泉则呼声不断,从隐忍到怒吼,一声一声,如钝刀割着清秋的肉,让清秋涔然泪下。可即便如此,柳泉却始终没有移开位置,血从一滴两滴逐渐变成了血流,染得整个木板粘滑不堪。
直到再无声息。
清秋临去时,隐约听到木板之上柳泉最后的叹息:“小婷,我陪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