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青云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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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蝼蚁苍生

庞青云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出了姑苏城。姑苏城外寒山寺,庞青云刚下了枫桥,正遇见一对江湖打扮的夫妻擦身而过,两口子似乎在拌嘴,看上去四十好几的人,就在大街上争吵不休。男的数落女的贪睡偷懒,误了上华山的时辰,女子则反唇相讥,说凭你这三脚猫四门斗的功夫这么急匆匆上华山真想叫老娘下二十年守寡?当年一代剑仙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李青莲都死在了华山之巅,魔门下了封山令凡私自入山者杀无赦,你还想去那里碰什么运气。

男的唯有苦笑,话糙理不糙,以自己勉强沾上胎息境边缘的内力,拿什么和一群烛照金丹的风云人物争夺奇遇。只是嘴上哪肯服软,刚想找个由头痛骂一顿自家婆娘,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他抬眼望去,一个少年泪眼婆娑,哽咽着问,**再说一遍?谁死了?

李青莲啊,小兄弟你不知道吗?李青莲被极乐宫天干地支大阵困了三个时辰,力竭跳崖而死,真是一代英雄,单人只剑就敢闯上魔门总坛还灭了极乐宫大半精锐,可惜英雄末路……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只见那个哭红着眼睛的小崽子,碰的窜进运河冰冷河水之中。此时是寒秋,苏州城外叶子早打了霜,纵使有真气护体贸然入水也会被冻个四肢僵硬。

这一对夫妇大急,可惜两人都不会水,只能眼睁睁看着湖底浮起一个个气泡,枫桥上行人稀少,大声呼救无人过往,过了半柱香时间,湖面终于没有动静。

多俊的一个小子,怎么如此想不开,说跳河就跳河了。

嘿,最近死的人还少么。连李青莲都死了,这武林还有什么人,死不得呢?

杜玉环坐在怡红院里,今天莫名的心悸不止。杜家易经八卦世代相传,奈何医人者不可自医,对于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事,根本算不出个所以然来。客人格外的少,太阳还没下山,茶馆里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她突然有点怀念起那个死胖子和臭小子在的时候,茶馆里那么生气热闹,永远忙不完的事,自己永远停不下的嗓门。现在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唯有窗外梧桐滴着细雨,风卷芭蕉响着树叶,四周是一片寂寥。

杜玉环以手支颌,呆呆的看着檐下滴水,滴水声在她耳边慢慢响成一个固定的节奏,在这无意义的节奏里她恍若听到谁在絮语,他死了。

作为一名九筹相士,幻觉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事,所知所听无不是与天地间的沟通。换言之,每个相士都是天道意志的代言,只不过有的能回答天下是否风调雨顺,有的则只能告知虔诚之人何年何月会有福有祸。

相士之幻觉,唯有执念,执念太重,则成心魔,心魔上乱天心,下扰道基,对于修行练武最是贻害不过,只是心魔有时亦如大盗,从天地意志中偷得自己念念不忘所欲找寻的结果。

而这个结果,是他死了。

杜玉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天地无情,万物刍狗。她从没有如此恨过这方天地。

庞青云没有死,他还记着死胖子临走前吩咐自己上华山为他收尸,在没办完死胖子交代的事之前,他觉得自己死不得。躲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庞青云蜷着身子,像一只孤独困兽。眼泪落在河水里,怎么能分清水滴泪滴?好像自己的难过倾倒成一条河。河里是恨,河外是仇。庞青云的身体不自觉的运起龟息功,自从入了胎息境,毛孔皮肤都成了呼吸器官,纵使在百丈大海中,也淹不死。就如婴儿在**里,何曾用鼻子呼吸?

他觉得丹田一处热气运转的比平时更勤了,离开茶馆时不过如那中年男子一般勉强踩上二品高手的门槛,随着真气周天循环,内力缓缓增加,不过三日功夫,庞青云已经稳稳的入了二品之堂。

也就是说,这三天不吃不喝,庞青云都泡在了运河里。在这三天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死胖子那张猥琐的脸,和自己说着姑娘,武功,奇遇探险,吹着牛皮喝着茶,说起来死胖子待庞青云真是亦徒亦子,除了爱扣住庞青云工钱之外,吃的是一样的饭,要是买一匹新布也是先给他做的衣裳,平日里客人但有打骂,死胖子立马跳出来和客人吹眉毛瞪眼睛,倒是让庞青云偷偷开溜多了点机会偷懒读书。

还有死胖子扎的马步,教的拳法,和自己忙里偷闲下着奇臭无比的象棋,臭棋篓子老是悔棋,输了还不认账。总是一个哈哈试图掩埋过去,庞青云总是立马捉住他那只偷偷藏起的手,扳开厚厚的五指,里面必定藏着车马炮,那时死胖子输一次棋,就得从厨房里偷一碟花生米,一老一小像两只狐狸,拿着花生大嚼特嚼又不敢发出声音被怕老板娘听到,一边抢着吃一边捂着嘴,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小兔崽子你笑的这么猥琐干吗?”

“奇哉怪哉。我又不是一面镜子,你怎么能照出你那张猥琐的脸”

庞青云眨了眨眼,所有幻境就这样消失在眼前,死胖子说要拼命,就真的死了。庞青云从未觉得这么寂寥。在他这个年纪,第一次品尝到孤独的味道。

孤独就是你在水底,闻不到一丝空气,可你还能且还得活着。

庞青云在一个傍晚出了水,小白呆在岸上,等的仿佛瘦了一圈。他看着小白差点又流下泪来,小白伸出舌头温暖的舔了舔他的脸,又用肥肥的爪子拍了拍庞青云俯下的脑袋。小白的意思很明白,该上路了。

羊皮地图在小白爪子里,书篓放在小白身边,庞青云抹了抹脸,甩开脸上的不明液体,努力的笑。嘴唇咧开,双眼上提,笑的如此别扭。

他最终还是笑了出来,但是从未笑的如此艰难,从没有。

庞青云投宿的客栈在苏州城外,烟波庄上,名字一样恶俗。悦来客栈的酒旗大大飘扬,老远就看得见。客栈门口照例围着一圈乞丐,从他口袋里掏了三五个铜钱后,千恩万谢的凑到一块去买点大面馒头,苏州如此富庶之地,流民逃荒亦不再少数。因富庶而课税重,一有战乱,便千税万税巧立名目,就差没揭开百姓身上的那层皮。客栈里流传着北梁铁骑难下的消息,据说已到了长江,说话者眉目间或多或少都添了点忧色。说来奇怪,江湖中人现在越来越少见踪迹,一大半去了华山,目睹论剑盛典顺便找找看青莲尸首,大青衣已给发现李青莲头颅者报下了十万悬赏。若有钱还来混什么江湖。十万雪花银足以让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发狂成亡命之徒。还有一部分,则被朝廷一纸招贤征用,去做了各军教头都尉,二品巅峰以上的好手则入宫做了供奉,传闻这届皇帝好饮酒作诗,以歌舞代朝政,身边大臣均是戏班出生,武官则半数武生,皇帝自然心里清楚这帮子保驾之人有几斤几两,不得已发重金邀江湖人士入宫侍卫。相比于北梁的那位陛下喜于与江湖中人抵足同眠,这南唐皇帝的诚意就是江南的遍地黄金绸缎。

“小二,三两牛肉,来一壶酒”

庞青云难得要了酒,辣辣的烧刀子,饮一口,撒一地,酒如其名,仿佛刀子割着喉咙,庞青云恍惚间醉倒在酒桌上。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酒肆打烊,酒保雇了门前一个乞丐扶庞青云回客栈,醉眼惺忪间庞青云看见一个魁梧身影把自己扛在背上,心里不由转一个念头,这乞丐,未免雄壮的太不像个讨饭的了。

庞青云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山上,很安稳,宽阔的背脊,像一张平稳的床。在听到李青莲死讯之后,他第一次安心而放心的闭上眼,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竟然在一个乞丐的背上才感觉的到。

大个子听着庞青云缓缓响起的鼾声,脚步放的更慢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的把庞青云往上提了提,低声说道,“现在的后起之秀,江湖经验都如此浅薄?好好一串“离人泪”挂在手腕,也敢放心大胆的在陌生人背上睡着。师傅说江湖险恶,不可露财,说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懂那是什么东西”

“谁叫我是个好人啊。嘿,师傅叫我作个好人,这老不死的遗愿可不能违,折寿。可害我错失了多少发财的机会!眼下一只肥羊躺在背上,只能看,吃不得,救苦救难观世音,谁晓得我心头的苦哟。”

大个子背了一路,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唠唠叨叨,像个闭馆念经的大和尚。

“这小子长的还挺好看的,秀气,简直不像个男人,罪过,师傅说我等出家人不光的戒女色,现在这个世道,男色也得戒。”

他看了看背上的庞青云,纵横的泪痕盖满了他满是泥污的脸。“可惜比我还像个乞丐,”大个子自得的笑了,“小乞丐啊小乞丐,看来你运气不太好,才为谁伤了心,仇家又找上门来了。各位豪杰,蹲在墙角屋檐的,难受不难受。”

随着大个子扯着嗓子的一声喊,庞青云微微动了动脑袋,四面八方十几个黑衣人早逼了上来,手仗钢刀,在烛火下明晃晃的。

为首一人沉声道,“江湖恩怨,无干人等还不快滚。”

大个子苦恼的挠着头。“师傅走之前还说什么来着?好像说,收钱得办事。老不死的,我是收了茶馆钱送这小乞丐会客栈,但没说还兼任保镖这活计是不?但半路扔下这么一个醉死人,给别人砍成肉泥,这又不太好。”大个子快把头上仅剩的几根毛都拔光了,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拦路者谁管他想多久多长,一刀便照大个子劈了过来,用力甚猛,似乎想将大个与背上的庞青云一并砍成两半。大个子大怒,师傅可是说过,谁若打我,我便打谁,他“嘿”了一声,侧身让过钢刀,两只木鱼般大小的拳头狠狠的砸在出手者的太阳穴上。

双钟贯耳,这一招般若罗汉拳实在太霸道。出手者当场脑浆迸裂,如在地上撒开一碗豆腐脑。

“师傅说,谁若坏我生意,我就打谁。”大个子一拳撩开面前两人,将他们面孔朝向换了个边,眼见都是不活了,又电光火石般抓住身后捅来的两把钢刀,用力一折,百锻器刃竟当的一声断成两截。

“师傅还说,还说那个,对了,谁违背江湖道义,欺凌弱小,我自然打谁,打他个满脸桃花开。”大个头撞脚踢,瞬间放倒全场,只剩下一个见机不好的小贼,扔下兵器,跪在地上不住的求饶。

庞青云被血腥气一冲,酒已经醒了。他心如槁木,趴在大个子身上半醉半醒看着打斗。大个功夫如此厉害确实出乎自己意料,但妈妈的,和自己何干。自己明日是尸横街头还是被剁成肉泥,他已经不在乎了。

酒,才是磨沉意气的最好武器。

突然大个子狠狠把他从背上惯下,庞青云摔得差点连胆水都吐了出来,他痛苦的捂着肚子,眼泪不住的流。大个子指着跪倒在地的匪徒,把嘴凑到了庞青云耳边。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有人付了钱,要让我送你回客栈。我很笨,但我也看得出来你哭的如此撕心裂肺,定是家中有至亲至爱者过世。现在半路上,还有人截杀你。你却烂醉如泥像个孬种。我张曼成是个粗人,但我,看不起你。若有种,刀在地上,人头在颈上,取来,别给我,给你自己。”

庞青云猛地坐起,拾起钢刀,冲到了跪倒在地的匪类面前。他握着刀的手不住在颤抖,看着视线里不住俯下磕头的身子,他也有家人吧?他的家人在这么晚的夜里是否也为他炖好了一碗鸡汤等他回家?他是否也有一个年幼的儿子,或者徒弟,等着他回来吹牛打屁讲一百个新奇故事。他恍惚间,握着刀的手松了。

大个子走到他的面前,把刀塞回他的手里。“今天你不弄死他们,明天,你就会被他们弄死。”

庞青云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里钢刀举起,又落下,人头颓然落地,地上溅起一朵朵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