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波澜不兴、索然无味的生活里去了。没想到几个月后,我竟然收到了海城警院寄来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我吃惊不已,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林小鱼同学:祝贺你已被我院犯罪心理学研究所录取为2009级犯罪心理学应用方向硕士研究生,请于2009年9月1日—3日到我院报到。海城警察学院招生办公室。2009年7月1日。”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汪国真
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暂时摆脱户籍科了。很多天里我都兴奋不已,夜不能眠,又回到梦中的海城了,回到梦中的海城警院了。可是当我走进机场的安检入口时,回首看着站在候机大厅里向我挥手的母亲时,我的眼睛也不由有些湿润了。
奔波了一整天,终于完成了警院各个部门的相关手续,什么招生办,什么教务处,图书馆,宿管科,等等。最后来到研究所(据我所知海城警院只有马克教授带头的一所研究所,今后犯罪心理学研究所都简称研究所),只有“狗熊”一人。他有力地在我的相关材料和学生证上砸下鲜红的印章,如同想要砸上个窟窿一样。
“谢谢。”我客气地说。
“不客气,”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好像男中音歌手一样,“我是研究所的助教,欧阳云天,简称我欧阳就可以了。”
我笑笑:“好像武侠小说里的名字。”
他也乐了,表情很夸张,看起来像是一个鬼脸:“说对了,我就是一个侠客,马掌门手下的侠客。”
他说的马掌门自然就是指马克教授了,我便问:“马教授不在吗?”
他抬手看了下手表,说:“估计你应该在餐厅能看见他,餐厅都开饭了吧。”
我选了一个靠着大落地窗的座位坐下,一边看着外面的海景一边吃着盘中的食物。尽管这只是一个大学的餐厅,但是在窗外大海的衬托下使它好像一所高档的海景餐厅。餐厅的人逐渐多起来,要不是我来得早也无法占据这样一个最佳的位置。警院人不少,方圆10公里内又人烟稀少,警院的人只能到这个餐厅就餐,所以以前餐厅常常人满为患,大家轮流入座就餐。现在好了,新建成的餐厅比这个大很多,分流了一大部分就餐人员。不过我还是喜欢来这里,这里可以看到海。
“林小鱼同学。”我耳边响起了一个温柔的男子声音,我扭头一看,是那个研究所的中年男子。
“您好,老师。”我致以礼貌性的微笑。
他端着一盘米饭,坐在我同一桌对面的位置。他的盘子里只有米饭,没有任何其他食物,让我迷惑不已。
他吃了一口米饭,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说:“很奇怪吗?我不知道这样跟你解释你能不能明白——对我来说不存在美味,任何味道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客观存在,所以山珍海味不能比这些白米饭更能唤起我的胃口。”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奇怪的事情,以至于一时不知如何去接他的话。
“这么跟你说吧,”他进一步解释,“臭味是几乎所有人都讨厌的,它可以唤起你心理上的反感,甚至生理上的负面反应,例如恶心、呕吐。可是对我来说不会有这种反应,它就仅仅是一种气味而已,我既不喜欢它,也不讨厌它。”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问:“假如这些米饭发霉变质的话,您也能忍受它的味道而吃个精光吗?”
他笑着说:“当然可以,但是我知道吃过之后会生病,会腹泻,只是理性告诉我不能吃发臭的食物,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如果我执意要吃的话,在吃的过程中我心理和生理上都不会有任何障碍。”
“您平时都吃米饭吗?”
“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也吃别的,并非刻意地只吃米饭,能吃饱就好了。这看起来很省钱对吗?”他开玩笑似的问我。
我吃惊地顾不上和他开玩笑了:“那营养怎么办?人体需要的营养需要从各种食物中摄取啊!”
“我每天清晨都服用一些含有人体所需营养元素的片剂,吃一些蛋清补充蛋白质,必要的时候喝一些植物油或动物油补充热量,同时加强体育锻炼,所以我很健康。”
“那不是更浪费钱吗?”
“当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省时间。”他突然表情很严肃地说,“你是学刑事侦查的,你应该知道与时间赛跑对破案的重要性。”
我迫切地问:“您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奇特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定义他这种神奇的特质。
“暂时没有很绝对的科学解释,”他没有等我把措辞安排合适就发话了,“但是我这些年来的研究也提供了一些可循的线索。”
他调整一下坐姿,很有礼貌但也很郑重地说:“好,先不解释我的现象,下面请先允许我依据你传达出的某些信息对你做一番无礼的揣测,倘若有所冒犯,请理解我并无恶意,我仅仅是一个在交谈过程中倾向于迅速执行信息传递任务的轻微强迫症患者而已。这常常会造成信息接受者的尴尬、不快、紧张甚至愤怒,但鉴于你即将加入本研究所成为一名探究人类内心最深处秘密的专业研究人员,那么就让我们之间的谈话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铺垫甚至伪装,以便习惯于如何与本所人员共事。”
我的好奇心被完全勾引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像那些电影里演的变态心理学家一样,随便打量一个人就能揣测出他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就像用显微镜一样看到他的一丝一毫,或者像用X光透视机器一样看到他的身体里去。
“好啊好啊,”我难掩内心的兴奋,“那就赶紧开始吧。”
“你今天的午餐是土豆,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土豆烧牛肉。”
“啊?”我大吃一惊,他竟然能一语中的。
“也许在两到三个小时之前你去过学院的超市。”
“对啊对啊!”我更加吃惊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用一种体现自信和不容置疑的快语速继续说:“你用舒肤佳的香皂,飘柔洗发水,云南白药的牙膏,两天或三天之前去过肯德基,而且喝的是咖啡而不是可乐。我看过你报名表上的资料,但我不记得你来自于什么地方了。不过我想是个离海城较远的地方,因为你是坐飞机来的。你的家乡不会是个很大的城市,估计是个小县城,尽管我不是那么确定。”
我的天哪!太可怕了,难道他是千里眼?要么就是我身边藏有卧底随时向他报告我的一举一动?我的确用的是用舒肤佳的香皂、飘柔洗发水、云南白药的牙膏(因为我最近牙龈出血,这种牙膏可以止血),并且我几天前在登上飞来海城的飞机之前与母亲一起在机场的肯德基餐厅吃过早餐!
“您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我几近崩溃,那种感觉就像被人脱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被一览无余一样。
他仍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吃了一口米饭,丝毫不受我的惊讶和兴奋的影响,像是卖关子一样慢吞吞地咀嚼一番咽下肚子里去才继续说:“我还知道你近几天刚来过月经。”
我刚吃进嘴里的一口菜立刻喷回到盘子里,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了。
看到我尴尬的表情——我想不仅仅是尴尬了,还有紧张甚至恐惧,他说:“请恕我无礼,我绝无冒犯之意,也并非猥琐之人,只是想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以便能很好的解答你对我的疑惑。”
我呆了半天,回过神来,镇定一下情绪,严肃而急切地说:“好,没关系。现在我的疑惑就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开始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来路不明了,身份并非只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那么简单,也许他早就认识我了,也许因为心理变态之类的原因他早就对我实施了严密跟踪或者监视,也许我能从研究生宿舍的洗手间里找出一个针孔摄像头来呢!对,有可能,我之前在学习心理学基础知识的时候就了解到有的男性心理变态者会跟踪、监视甚至偷窥女性。
他把剩下的米饭几乎一粒不剩地吃进肚子里,有条不紊地说:“我早就声明过我的讲话方式可能会给你造成紧张,你的表情完全证明了这一点。我想我再继续说下去你可能会愤怒地审讯我了……”
“好了!”我真的有些愤怒了,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不是说你在交谈过程中倾向于迅速执行信息传递任务吗?那么就请迅速地为我解释清楚你是怎么知道我这么多除了我之外一般人很难知道的琐碎信息,更何况你还是一个之前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老师。”
他完全看出了我的疑虑:“对不起,我想你对我有什么误会了。我绝非那种除了工作其余时间都在跟踪监视女性的偷窥狂人,也绝非一个盗窃女性内衣以打发漫漫长夜的恋物癖患者,更不是一个极端仇视女性并时不时逮住一个先虐后杀再将其切成肉片煮一下的暴力狂人,尽管弗洛伊德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在内心深处具有这类变态欲望。”他说的令我不寒而栗。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原因在这里。”
“什么?”我没明白什么意思。
“鼻子,更准确地说是嗅觉。”
“嗅觉?你能闻到我在千里之外吃肯德基?”我根本不信他说的鬼话。
他说:“当然不是当时闻到的,而是现在闻到的。我在跟你对话的时候,能嗅到你口中土豆烧牛肉的味道,这是一种混合味,有酱油,有葱姜蒜,有味精,等等。这种味道比较强烈,表明就是你今天吃的,但你现在的盘子里没有这道菜,而餐厅早上又不供应这道菜,所以我依据逻辑推测你极有可能是中午吃的。”
他继续说:“我今天中午去过学院的超市买东西,我记得那里面的气味。这种味也是混合味,难以用文字表明是什么感觉,正常人都不会嗅到,但我可以。我的嗅觉神经就像电脑硬盘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电脑硬盘储存数据,我的嗅觉神经储存气味。我刚刚走到你面前的时候闻到你身上带有那种超市里的味,我根据它的强度和我的经验判断,你有可能是两三个小时以前去过。”
“怎么可能?”我闻了闻自己的双手和衣服,“你要说你闻到我身上洗发水或者香皂的气味我还相信,你要说你能闻出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和香皂,还闻出我几天前吃肯德基、喝百事可乐,那怎么可能嘛!”
“好,我们现在可以随便指定一个在这个餐厅吃饭的人,我先陈述关于他的事实,你来进行验证。为了避免我已经和他串通好的嫌疑,由你来指定一个人。”
我半信半疑,指了指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吃饭的说:“那就说一说旁边吃饭这位吧。”
他扭头看了一下,问我:“这个正在喝汤的小伙子吗?”
我点头肯定。
他深吸了几口气,想了一下:“他身上有股化学药剂的味道,应该是法医系或化学系的学生,有抽烟的嗜好……”
我打断他:“很多人都抽烟,你就说他抽哪种牌子的香烟,你不是能闻出我用哪种洗发水哪种香皂哪种牙膏吗?”
“各种牌子都有,但我知道他最近或者今天抽本地那种五星牌的,那种牌子的气味最强烈。”
“还有呢?”
“他昨天喝酒了,是种米酒,但是牌子我判别不出来,我没有接触过这种酒味。”
我没有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研究对象面前,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编了个谎言:“您好,我叫林小鱼,是犯罪心理学研究所的研究生,由于我需要完成《消费心理学》的一些课题,想请你配合回答几个问题。”
他很热情地笑笑,整理了一下制式服装,向我伸出手来:“您好,我叫刘彬,是法医系的学生。”
见鬼,真是法医系的!我跟他握了一下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煞有介事地写下他的名字和身份,问道:“请问你抽烟吗?”
“这个跟心理学有很大关系吗?”他疑惑地说,“抽烟,但是不多。”
“抽什么牌子的烟?”
“一般抽五星,”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包烟来冲我晃晃,“就是这种。”
“你最近喝酒了吗?”
“嗯……”他想了一下,“昨天喝过一点,只有一小杯,这算不算喝过?”
“什么牌子的?”
“宿舍同学从家里自带的米酒,他是云南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这酒算是特产,应该没什么牌子吧。”
“谢谢,再见!”我又迫不及待地回来。刘彬用不解的眼神扭头看着我,我想他觉得我有些神经质吧。
“怎么样?有什么错误吗?”这位神奇的老师微笑着问我。
我还不甘心,用手一指坐在几十米远处的一个女孩子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香皂、牙膏……”
“这样不行,”他摆摆手打断我,“对我来说气味也是有距离感和方位感的,就像你听声音一样,你的耳朵对不同的距离和不同的强度能有一个直觉的体验和把握,也就是说我的鼻子不仅能像你的鼻子一样判断气味的强弱,还能判断气味来源的远近和方位。你所指的那个女孩子,我能很轻松地闻到那么远距离的微弱气味,但是她身旁还有好几个人。因为距离远,他们之间又挨得很近,所以他们每个人到我这里的直线所形成的角度太小了。这就导致我不能分清哪种气味属于那个女孩子哪种气味属于坐在她旁边的人。这就像你用耳朵听一样,两个声源到你耳朵的两条直线所形成的夹角太小的话,你就感觉似乎是一个方向传来的。不过,依然可以依据逻辑推理和生活经验来得出一些结论,比如我闻到那个位置有汗臭味,这气味肯定是那女孩附近的大胖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在这样一个季节这样胖的人更加容易出汗。”
“这么说如果那个位置只有那个女孩子在的话你就能更准确地判断了?”我有些相信他了。
“对,你理解地很快。”他微微一笑。
“我还不能理解的是您怎么知道我是从小县城坐飞机来的呢?难道这也能闻出来吗?”我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戒备心和恐惧。
“就像刚才所说的,依靠嗅觉的同时还得靠逻辑推理。长期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身上会有很浓的机动车尾气的味道。即便是他天天洗澡、天天换新衣服也逃不过我的鼻子。你身上机动车尾气的味道很弱,但还是有一些,所以也不大可能是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的小山村来的,所以我猜你可能是从某个不算发达也不算落后的小县城来的。至于判断你坐飞机来是因为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点航空燃油的味,这味道感觉不算久远,联系到你是刚刚来警院报到的新研究生,我想你是坐飞机从较远的地方来的。如果很近的话,也不会坐飞机来吧?你口中还有肯德基汉堡包和咖啡的味道,应该是几天前留下的。当然,有限的信息并不能保证逻辑上的无懈可击,比如你也有可能来自于大城市,但最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定居在乡下,减弱了你身上机动车尾气的味道。你是学刑侦的,你也应该知道单独的证据不能保证结论的准确,证据与证据之间形成的证据链条越完整结论才越准确。”
“这真是太神奇了,简直难以置信!”我两眼放光,像见到外星生物一样,“那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吧!”
“你是说为什么任何气味都不会引起我正面或负面的反应?”
“对。”我点点头。
“根据我的研究,这可能是因为我自身形成了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你想,我的嗅觉太发达了,如果像正常人那样对各种气味产生这样那样、正面负面的反应,我还能生存吗?一会儿芳香扑鼻、心旷神怡,一会儿又闻到臭气熏天、恶心呕吐,我早就被折腾死了!所以我对气味没有任何生理和心理的反应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需要。关于嗅觉的问题,你在考研究生之前的心理学基础知识学习中可能也接触过,在今后的课程和实践中我们也会涉及。”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餐厅,但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就是你的研究生导师——马克教授。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再见。”他说完转身离去了。
我看着这个从火星来的教授的背影,目瞪口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