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张瓒死了。
十月初八,距离朱载坤每天都在盼望的那场宫变还有十三天,距离他原本的死期还有二十一天的时候,这个专结宦官、贪庸鬻爵、虽屡被言官弹劾终不失宠的佞臣死在家中。
其实最近张瓒本就一直卧病在床,日渐萎靡,这天又听闻自己爱子因得罪锦衣卫被流放,别说以后的前途没了,就是命能保到什么时候都成问题。他虽然有心保住这个儿子,却对陆柄的锦衣卫势力无能为力,又气又急,才提前一命呜呼。
当然,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并没有影响张瓒在嘉靖心中的地位,嘉靖还算是比较宠信他。初九,嘉靖便在朝中宣布:为兵部尚书少保兼太子太保张瓒办理丧事,追赠张瓒为太保,正一品,谥号恭襄。
张家这棵擎天大树既倒,张府上下立即一片愁云惨雾。一品诰命张老夫人哭得那叫一个悲切,他虽是张瓒的发妻,又有诰命身份,却是直到三十八岁才得了张廷坚这个小儿子,当然从一出生起就把他视作小祖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皇上对张家的恩典虽然隆重,可还不都是看张瓒那个老鬼的面子,现在这老鬼撒手不管了,她一个诰命夫人又有什么用?这小畜生怕是要一辈子在永州回不来了,这让她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对于此刻坐在乾清宫理事的嘉靖来说,张瓒的死自然没什么大不了。吃朝廷俸禄的人成千上万,多得是听话又能用的,给张瓒隆遇大葬,不过是走个过场以示皇恩浩荡罢了。真正让他犯寻思的是张瓒的姓。初二那天钱德祥过来说的话还犹然在耳,怎么一转眼真有这么个人死了?
翻出初一那天朱载坤写给自己的信,嘉靖的眉宇愈加紧锁。信里最重要的就是两个梦,第一个梦就是一把长弓坠入深涧之中,长弓,可不就是张字么,坠入深涧,分明暗指死亡——算上前一次,太子总共作了三个梦,现在已经应验了两个,那么这第三个有关雷坛之梦,是不是也会成真呢?
不行,雷坛乃国家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朕可不能再一点不放在心上了,一定得让陆柄好好查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欺骗朕,误了朕的大事!
“启禀皇上,紫府宣忠高士段真人求见。”嘉靖正要使人招陆柄进宫议事,门外一个小太监禀报。
“宣——”所谓的紫府宣忠高士段真人,自然是方士段朝用,亦是因撺掇嘉靖闭关炼丹而害死杨贞儿之父的元凶。他因为进献万金资建雷坛,被嘉靖赐了个“紫府宣忠高士”的封号。
很快,一个身材不高,但很是发福的青袍道士走进来,呼过万岁,行了大礼,待嘉靖一声平身之后,便起身走上前来。
“段爱卿见朕何事啊?”
段朝用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瓶,恭恭敬敬举在头顶道:“启禀皇上,臣经一月之功,又炼成一炉丹药,特来献予陛下!”
不待嘉靖示意,身后小太监早过去把药瓶接过,递给嘉靖。嘉靖小心翼翼拿起药瓶,拔出瓶塞儿,鼻子凑过去深深一闻,眯着眼睛很享受地晃晃脑袋,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道:“嗯,好!朕这身子骨最近还不错,全赖段卿丹药之功了。朕要重重赏你。”
段朝用忙道:“谢皇上!臣不敢当。臣不敢当。陛下乃真命天子,自有上天庇佑,臣万幸能为陛下近些绵薄之力,不过是锦上添些花罢了,怎敢当什么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朕说有赏便是有赏,回头朕会通知司礼监安排赏赐。”嘉靖挥挥手,似是有些不耐烦段朝用那些假惺惺的客套,接着又道:“你无须担心其他,只管继续给朕炼丹,这丹药,朕还真有些离不得了。”
“是,皇上,臣遵旨。”段朝用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不过……皇上,那炼丹必须之红铅,臣那儿可是不多了,臣今儿主要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所谓的“红铅”乃是当时最流行的炼丹制药之法,方法是将处女月经血和药粉经过拌和、焙炼而成,形如辰砂。因原料问题,这药在民间自然极不易得,但在宫廷,有大把的宫女存在,却是没有那么困难了。
嘉靖道:“不就是红铅么,朕现在就下旨让人去准备,段卿家不用着急,整个天下都是朕的,红铅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谢皇上,如此那臣便告退了,待炼药有成,臣再来进献。”
段朝用走后,嘉靖招过旁边小太监,把宣陆柄进宫和去后宫取红铅两件事吩咐下去,才重新靠在卧榻上闭目养起神来。
这红铅的取得之法,嘉靖自然知道,所以才好不当回事般答应得非常爽快。可是他却不知道,就是这个红铅,险些让他提前二十多年去见阎王——因为那些执行采铅任务的太监和道士为了多得到一些原料来邀功,不惜牺牲宫女的身体,强迫宫女们服食催经下血的药物,轻则极大损伤宫女身心,重则造成失血过多甚至血崩,许多人因此丧命。此外,为了防止泄漏炼药的秘密,太监和道士们甚至还做过杀掉取过血的宫女灭口之事。不管哪个宫女,一听到自己被征召,都如同被押赴刑场一般绝望。
嘉靖同样不知道的是:就因为这些,后世不知道多少有良知的人都在慨叹,那个叫杨金英的宫女为什么不会打那种越勒越紧的绳结?
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万年——很多时候,世间的无奈正在于此!
朱载坤最近也很忙,当然不是忙着吊丧,而是翻内库忙着找东西。那天李言问一句“曾有藩国以阿芙蓉为贡品进贡”,让他打起了内库的主意。
回宫之后,他先是跑到宫里御药房,找到提督太监,问他药房里有没有阿芙蓉这味药,提督太监却一脸茫然,反问朱载坤什么是阿芙蓉。朱载坤没有办法,只能又让人去招个太医来,反正御药房和太医院官相表里,办公场所都紧挨着。
当值的太医听闻太子相招,还以为要出诊呢,背个药箱子一溜小跑过来,一进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太医倒是知道阿芙蓉,不过当朱载坤问起御药房有没有时,太医却是直摇头,连声说这东西药性怪异,并不妥当,太医们都不敢对皇家人使用,所以御药房不存。
朱载坤没法,只得又去内承运库,也就是通常所指存放大内珍宝的仓库碰运气。这次,朱载坤留了个心眼儿,只说瞧瞧内库,并没说自己想找什么。
太子吩咐,掌印太监当然不敢有违,他坐的位置可是个肥缺儿,宫里不知道多少人望着眼热呢,他能坐得这么稳,自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
库房很大,一进门,朱载坤就被一道道亮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就算朱载坤来自后世,在这座传说中的宝库里,望着那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仍然极为震惊,眼睛瞪得都快要比嘴大了。
翡翠树,黄金塔,红珊瑚,猫眼绿,名家字画……太多太多放在后世也难得一见的东西,在这里就像大白菜一般被摆放在一个一个的格子里,有一些甚至还蒙上厚厚的灰尘,显然是很久无人问津。
使劲了全身力气,朱载坤才把眼睛从这些东西中拔出来,开始寻找他想要的东西。由于库房的规模实在庞大,这种寻找可不是个小工程,一整个下午过去,朱载坤见箱子就开,见黑乎乎的东西就抓,却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直到第二天上午,朱载坤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六个大木箱子,因为长时间的没人照看,箱子已经看不出本色。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一方一方巴掌大的小砖头,都用白纸包着,朱载坤捏起一个,揭开包纸,问陪在身边的掌印太监:“这是什么宝贝?”他只是听说过这玩意大概什么样,可没真正见过,也不敢确定,故有此问。
掌印太监瞅了瞅,又带些不解的表情道:“回殿下,这哪里是什么宝贝啊?这个啊,是陛下刚即位时,暹罗朝贺时进贡的乌香,都放了二十多年了。这六口箱子里都是,有三百斤呢。”
朱载坤皱了皱眉头:“乌香?是什么东西?”
掌印太监撇撇嘴道:“嗨,殿下说的可是呢!谁知道这乌香是什么东西?那暹罗使臣送来时说是珍贵药材,要我看哪,纯是糊弄咱来了。殿下您瞧瞧,这东西黑油油、粘糊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啊,指不定拿什么东西做的呢。那帮暹罗人费劲巴力地运过来,还不是为了咱大明给他们那丰厚的回赠?”
朱载坤看似随意地问:“人家既然说了这是珍贵药材,怎么你们内库不妥善保管,反到放这儿旮旯里扔着了?”
掌印太监道:“殿下,奴婢那么说您还不明白么?这哪是什么珍贵药材啊,那些御医连看都不看一眼。再说了,咱大明朝万里江山,什么药材没有啊?就是长生不老药,不也正在炼吗,说不准哪天就炼成了,还会缺这点不知根不知底的破烂东西?”
朱载坤没再理他,心想破烂东西,你要是知道后世这东西多少钱一斤,看你还敢不敢说它是破烂东西。随即又是一叹:这古人还就是自大,时时以天朝上国自居,以至于这么好的东西,却不管皇上还是太监都压根没拿着当回事儿。
你们不要我要,你们不当回事我当回事。我朱载坤能不能实现自己的设想,把这大好江山发扬光大,可就全靠这六大箱子了。
-----------------------------------------------------
今天只有这一更了,抱歉!小夜还不算太头昏脑胀,去码下一章了。明天争取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