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莲刚被衙役带进堂来,堂上听审的朱载坤便发觉虽只三日不见,小姑娘却明显憔悴了许多,俏脸更为消瘦,大眼睛也失去不少神采,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李碧莲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自己父亲。见平素神采奕奕的父亲此时须发皆乱,面黄肌瘦,她眼泪立刻盈满眼眶,扑过去悲呼道:“爹爹,这才三日——爹爹你怎么就成这般模样了?”
李言问也是悲从心来,一把抱住自己爱女,哽咽道:“莲儿,你也瘦了,爹爹没事,爹爹没事……”
沈錬倒是没有发火,反而和声道:“李碧莲,本官嘱你携带之物,你可曾带来?”
李碧莲轻轻推开父亲,又擦了擦脸上泪水,看到朱载坤也坐在堂上,正朝自己点头,心绪竟然稳定不少,施礼道:“回大人,民女已将药堂里记账簿带来,请大人过目。”
沈錬从衙役手中接过那厚厚的记账簿,翻看之后,又连同那黄色纸包一起使人递给贾仁。
贾仁首先看过账簿,而后打开黄纸包,发现里面赫然竟是一堆药材,细细查看,药有九味,黄纸正中还有一个红印,印上四个字——百草药堂。不由颤声道:“敢问这药……大人从何处得来?”
沈錬捋了几下胡子,一幅成竹在胸神情道:“莫要忘记,你现在所在的这个衙门,乃是大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衙门。别说是京城,就是整个天下间,咱们锦衣卫想知道的事,就没有瞒得住的;咱们锦衣卫想拿到的东西,也没有拿不到的。所以,你对本官相瞒之事,别以为本官不知。”
贾仁脸色突然一片雪白,跪下急道:“大人明鉴,草民所言句句是实,并无半句假话,求大人明鉴。”
沈錬摇头道:“本官并没有说你在骗我,你在这大堂之上所言也的确都是真话,只不过你还有些事情没说出来而已。现在你告诉本官,本官这些证物,能否证明你手中所拿的,乃是当日李言问为你父所开之药方,以及所抓之药?”
“是,大人,正是。”
“好,既然你已承认,那本官请到的几位京城名医便可以派上用场了。这其中,还有一位还是本朝御医,他们都是京城一等一的杏林圣手,行医几十年,医德昭著,医术精湛,这药方能不能害人死命,他们一看便知。贾仁,你可有异议?”
“回大人,草民没有异议。”
几位体态发福,但精神极好的大夫被衙役请进大堂,其中赫然有为朱载坤包扎过额头的太医姚文玉。估计沈錬已经提前跟他打过招呼,姚文玉见到朱载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惊讶失态之处,一番见礼过后,沈錬将药方送给几位大夫传看。
几个堪称京城医界权威的老大夫捋着胡子看罢,又摇头晃脑低声谈论一番,才由姚文玉施礼道:“沈大人,本官与诸位同行均认为此方中正温和,功在缓处。李大夫开此方,其意必在抑制痨虫,药效见后,再行他法。且此方中除杏仁有小毒之外,其余党参、白术、茯苓,甘草,沙参,陈皮,百部、杏仁、柴胡八味并无毒性。就是那杏仁之毒,亦有甘草加以缓解,所以莫说是身患痨病,便是寻常人吃了此药,也断不会咳血而亡。”
“什么?你说家父……不是因为吃了那药……才去世的?那阴大夫他明明告诉小民,这药就是害死家父的凶手,这……那……那前日大人去三河验尸,那验尸官曾说家父确为用药不当致死,这又如何解释?”贾仁本来对父亲被害死一说也是半信半疑,但是既然站上了公堂,他便不得不逼迫自己相信,为了给父亲之死讨个说法,潜意识里他也愿意去相信。而人的念头,往往这样强加给自己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深信不疑。现在这个信念被推翻,他肯定一时接受不了。
沈錬也不回答贾仁的反问,反道:“这正是有待本官查明的真相。送几位名医去后堂暂坐,稍后本官或许还要相招。带阴祖德上堂——”
仍是一身蓝衣的阴祖德被带上堂。一进门,贼眉鼠眼的他便感觉这堂内气氛有些不对,小心地四处寻摸片刻,才发现判官早已换人,而自己的大靠山张廷坚却不在堂上。
待阴祖德行完礼,沈錬惊堂木又是一声脆响:“阴祖德,你有何凭据,断定贾父之死是李言问用药不当所致?”
阴祖德忙道:“回大人,小人三日之前已经说过,小人虽然医术不精,但也清楚那贾父病情,万万不到挨不过这几日之重。而且贾父身亡之时,草民也在现场,病人咳出之血呈紫黑色,分明是用药不当中毒所致。”
沈錬又问:“前日本官已经带人验过贾父尸首,无论眼珠、指甲、骨头均未发现中毒之迹,这你又如何解释?”
阴祖德辩解道:“这……那贾父咳出之血紫中带黑,依小人所学,分明是中毒症状。”
“本官曾问过数位京城名医,那紫中带黑的血,亦有可能是淤血。”
阴祖德眼珠一转,又开脱道:“那……那是小人医术不精,医术不精,但小民并无歹心,大人明鉴。”
沈錬带着一丝玩味地看这阴祖德,意味深长道:“到底有没有歹心,你自己说了不算,咱们一会儿便知。”顿了顿,又道:“贾仁,你家与阴祖德可是故旧?从前是否相识?”
贾仁忙答:“不是,草民之前与阴大夫素昧平生。”
“如此说来,你带父亲去贾家药堂看病,才是你们第一次相见,可是如此?”
贾仁扭头看看站在自己旁边的阴祖德,点头道:“正是。”
“那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个好人,又是为何?”
贾仁接道:“阴大夫他不但介绍我去李家药堂,还热心赠药予家父,并不收一文,家父服用后也果然病痛大减。大人,这……还不算好人么?草民带着家父求医几年,也未曾遇到过哪个大夫如此做法……”
沈錬眼睛一亮,道:“阴祖德赠予你父之药,还有么?”
贾仁摸了摸身上,道:“还有还有,草民并未丢弃。这几日一直忙于家父丧事,这身衣服都未曾脱过身,所以还在草民怀中。”
沈錬道:“拿出来。阴祖德,你也看看,这药是不是当日你赠与贾仁的那瓶药丸?”
阴祖德一听贾仁竟然还带着那瓶药丸,顿时冷汗大冒,接过瓶子,装模作样看了片刻,几次欲将药瓶摔碎,却始终犹豫着不敢动手,只得哼哼唧唧道:“是。”
“拿上来——”沈錬从衙役手中接过药瓶,打开红塞,又问:“阴祖德,本官问你,这药丸,是哪几种药物熬制而成?”
阴祖德终于抑制不住紧张,哆哆嗦嗦道:“这个……时间太长……小人不记得了。”
“记不得了?看来非要本官大刑伺候,你才肯招了,本官再问一次,你赠予贾父的这瓶药丸,到底是由哪些药物熬制而成?”
“大人——”阴祖德跪在地上,急道:“小人确实是记不得了啊,那药乃是先父传给小人之物,年代久远,小人本就不知配方,如何能记得啊?”
沈錬将瓶中药丸倒出一颗,迎着光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前闻闻,怒道:“这药丸,表面光滑圆润,香味浓郁,分明是熬制不久,还不承认你在说谎?来呀,动刑。”
两个锦衣卫掌刑皂隶早在旁边跃跃欲试,锦衣卫审讯,哪有不动刑的?沈錬审了这许久竟然才用上他们,他们心里实在有些忍得不爽。这刻见自己折磨人的机会来了,哪还能不卖把子力气。
阴祖德仍不松口,只是跪地大叫:“大人饶命,小人确实不记得呀——大人——啊——”
锦衣卫收拾犯人的手段残忍,手法繁多,刑具也自是五花八门,最常用的就有十八套之多。不过那些都是在牢里用,现在能搬到这大堂上来的,也不过是夹棍、刑杖几样。
那阴祖德倒还有些硬骨头,夹棍上到手上,勒得死紧,疼得他满头冷汗,大喊大叫,直到疼得昏了过去,仍是不吐一字。他心里清楚:现在死扛,也就受些活罪,若是招了,那可就是死罪。而且自己的后台可是张公子,只要张廷坚没事,自己就一定死不了。现在张廷坚还没有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招供,只要姓沈的找不出药丸的配方,事情就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看到自己死对头被大刑伺候,李言问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快意。而李碧莲则早被阴祖德杀猪般的嚎叫惊得发抖,闭上眼不敢看到一丝一毫。
“还是不招?”见那阴祖德已经从昏厥中被弄醒,沈錬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条汉子,骨头不软。不过,本官不怕你不招。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样活物,鼻子特别灵,咱们闻不出来的味道,它们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而这样活物经过训练,还能将闻到的味道记住,帮人把散发这种味道的东西找出来。”
“呃……警犬?”朱载坤听完沈錬故作高深的描述,不由好奇道。
沈錬看了朱载坤一眼,摇头道:“非也。此物是犬,却不是警犬。警犬者,警戒之犬。此犬除警戒之外,尚能带人追踪,搜寻。不仅能找活物,亦能找死物,比之警犬猎犬都要通灵,故名之灵犬。”
摇头晃脑对太子解释完,沈錬一挥手,便有人从外面牵来一条身形高大却极为瘦长,一身短毛,颜色类似豆沙的狗。那犬见了这许多生人,居然也一声不响,只老老实实在训犬人身边呆着。朱载坤虽不懂狗,却也发现此犬样貌极是特殊,再联系这个时代,心知这必定是某个纯种犬,不由暗赞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