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下午都是嘉靖批阅奏折的时间。其实那也不算什么下午了,午朝过后,嘉靖要花费一个时辰修道,然后再去用晚膳。明朝的皇帝每天两顿正餐,所谓的晚膳大概在未时吃。吃完之后他才把目光投向桌上高高的一叠奏折。
今天桌上的奏折很少,只有两份。
第一份是户部尚书王杲的,他早朝被批,也知道嘉靖正在气头上,不敢再玩什么拖字诀了,回到衙门之后马上拟就这封奏章,正文之前还一再详说户部衙门上下为了得出这些统计结果费了多大的劲,也算是堵嘉靖的嘴了。
当然老家伙也并没有支持建雷坛的意思,奏折里面的数据不尽不实,如果嘉靖算术好的话,应该能发现,照王杲所奏今年大明朝廷虽然丰收,但因为从前连年的入不敷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结余。
可嘉靖才没有心思看那些数字,他要的只是这个结果。他点点头,神色轻松了不少,随手拿起剩下的那封奏折。
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见皇上心情不错,自己也轻松了不少。却没想到嘉靖看了几眼之后,脸色立刻大变,啪地一声将奏折摔出去。
有起居官在后面看着呢,皇上可不能做出这种有伤皇家风范的事来,小太监不待吩咐,一溜小跑将奏折捡了回来,也不递给嘉靖,直接放进了留中的奏折堆里。
“拿回来——”嘉靖扭头,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我看看这个长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是谁。”
嘉靖再次展开奏折时,小太监在旁边也偷偷瞄着,当中是一排方正有力的小楷:顷泰享殿、大高玄殿诸工尚未告竣。内帑所积几何?岁入几何?一役之费动至亿万。土木衣文绣,匠作班朱紫,道流所居拟于宫禁。国用已耗,民力已竭,而复为此不经无益之事,非所以示天下后世……
落款小太监没有看到,不过嘉靖随即就说了出来:“好你个刘魁,你奏疏陈安攘十事,朕见你做事倒也用心,遂加以采纳,如今分明是得寸进尺!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责问朕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第二日一大早儿,坐在龙椅上嘉靖一脸阶级斗争的表情。他面容紧绷,双目圆瞪,嘴角死死地抿着,连下巴上的胡子都好似要根根直竖起来。
身为内阁首辅的翟銮后背就有点冒冷气。他站在朝班最前头,自然也最先发现了这个问题,心里也不住犯着寻思。
不对呀,昨天虽说皇上退朝时有点不痛快,可户部的折子下午就递上去了的,照理说不应该再生这么大气了。莫非……他略微回头瞄了一眼侧后方的王杲,心道不是你这家伙在奏折里玩的小把戏让皇上看出来了吧。景初啊景初,我当时就说,这事咱最好还是应该团结起来,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据理力争,不能跟皇上玩这些小把戏,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事闹大了,这个屁股可得怎么擦哟!
后面的王杲也在纳闷呢:奏折我可是改了两遍的,意思再模棱两可不过了,不管雷坛建还是不建,都能在奏折上找到充分的依据,皇上怎么还这么恼火呢?
正在一众大臣摸不着头脑的当口,嘉靖发话了,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刘魁来了没有?”
“臣在——”朝班后面一个大臣不卑不亢地走出。他一身蓝色朝服,胸绣白鹇,头戴三梁冠,正是昨日上奏章的工部员外郎刘魁,一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五品官儿,从五品。
昨日他在工部当值,没有上朝。还是散朝之后,在衙门听同僚谈起,才算知道了皇上要建雷坛这么件事。当时他心中便有计较,匆忙写就一篇奏折呈进皇宫大内。等回家之后,他又命家人置买棺材一具,就等着今天的早朝了。
“哼哼——”嘉靖冷笑两声,“你胆子不小啊,都质问起朕来了!还内帑所积几何?岁入几何?朕问你,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还是你的天下?几时轮得到你用如此狂妄的口气?拉出去,杖二十,以儆效尤——”
嘉靖身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秦福应了一声,转身朝后殿一摆手,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内侍疾步走出,三下五除二扒去刘魁官服,然后几乎是拖着他走出大殿,秦福也匆匆跟去。刘魁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求情,而朝班之中众人更是鸦雀无声。
没一会,内侍来报廷杖执行完毕,嘉靖想也不想,便吩咐将刘魁送进锦衣卫诏狱。
翟銮心中暗暗一叹:这已经是九月天了,眼瞅着就要上冻,皇上又这么心急,雷坛怕是马上就要动工了。本来他已经联系了一批同僚,卯足了劲儿准备今天跟嘉靖争一争的。现在却出了这么件事,谁还敢掳皇上的虎须啊?
下午,再次在群臣面前表现了自己的权威之后,嘉靖的气儿似乎消了不少,特地找了皇后去后花园赏菊。直到随行伺候的小太监禀报钱德祥求见,才回西暖阁。
钱德祥正是嘉靖安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嘉靖本就多疑,加上亲情淡薄,对朱载坤这个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是以自从被群臣所迫立朱载坤为太子起,就在他身边布下了这枚棋子,虽说未必用得到,但有这么个人总比没有放心不是。
钱德祥倒也不是天天都能来,虽然太子整天没个正形,也什么都不琢磨,但东宫里的人可不都是傻子,他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再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汇报,隔三岔五来一趟,告诉皇上我没忘了自己的使命也就是了。
钱德祥见了嘉靖,行过大礼之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拣选一些比较重要的说给嘉靖听。
嘉靖看着下面的钱德祥,倒是忽然想起个话头,便问:“朕记得你上次来,曾经说起太子做了一个关于朕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一次给朕听听。”
“是,皇上。”钱德祥恭恭敬敬道:“那天是九月十一,正好奴婢值夜,好像是过了戌时,奴婢突然听到太子在房中惊呼,便走进房中,发现太子满头是汗,还大口大口喘气。奴婢估摸着太子该是做了噩梦,便上去安慰了几句,然后太子便跟奴婢说了他刚刚做的梦……”
“太子说他梦见的是朝会,时间是在卯时,有个道士打扮的人奏请在宫里动土,百官皆无反应,却有一把金刀出来进谏。皇上您……您大怒,当即命人将金刀束住,可那金刀竟又化成一个小鬼,就在朝堂之上与侍卫打斗起来。然后,太子殿下就醒过来了。”
“就这么多?”嘉靖还是那么坐着,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钱德祥答道:“奴婢就记得这些,皇上。”
嘉靖一挥手:“行了,你回去吧,用心伺候太子。”
“是,皇上。奴婢定会用心伺候太子,奴婢告退。”钱德祥躬身缓缓后退,直到过了门槛,才转过身来,向东宫走去。
西暖阁的卧榻上,嘉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小方桌面,再次听完朱载坤的那个梦之后,他的脑袋里有点乱。这个太子,从落那一回井之后,就事事透着蹊跷。
嘉靖虽然不是个好皇帝,却一点都不糊涂。他尽管迷信,却不是谁都相信。想让他承认你是半仙儿,得拿出点“真东西”才行。陶仲文如果不是赶上狗屎运——先预言火灾成真,后又为嘉靖祷病成功,怎么可能有今天的风光。
头一阵子听皇后提起过太子有做梦应验的事,当时嘉靖只是一笑了之,根本就没当回事儿。两天前钱德祥来汇报的时候也说了这个梦,嘉靖还是左耳听右耳冒,只是隐约知道有过这么一个梦而已。
可是现在,嘉靖对再做不到听完之后一笑而过了。太子的这个梦实在让他震惊——这梦里说的,可不就是今天早朝上的事儿么?
道士打扮的人,必是陶仲文;宫里动土,则昭示要建雷坛;卯时,金刀,合起来是一个刘字;小鬼与侍卫打斗,又正好暗含魁字。最关键的问题是,陶卿奏请建雷坛是在九月十四,太子居然在九月十一,足足提前了三天就梦到了。难道冥冥中果真有什么神灵点化他不成?
不行,我得找机会试探试探,究竟是太子果有此能,还是他早就从陶仲文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随着桌面被敲击声的停止,嘉靖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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