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当水平,又没读懂,多数是因为粗心大意,或满足于一得之见,或急于求成,来不及细查,或查了,由于欠考虑推敲,结果也还是没读懂。华罗庚先生不只是数学家,也好写诗,古文基础很好,按说一首唐诗五言绝句还能读不懂吗?卢纶写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矣骑逐,大雪满弓刀。”华先生却批它违反科学,作了一首五言打油讽刺道:“月黑天高处,何没见雁飞?北方大雪时,群雁早南归。”于是被一家刊物吹捧说,几千年的迷雾,被华先生是以科学态度一下子给澄清了。还引用明人陈白沙的话说:学贵当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号召大家都来学习华罗庚的质疑精神。华先生在数学领域确实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但是,以数学眼光来看古典诗,却难免不出差错。文学作品决不能以数理公式1+1绝对=2来待。华先生之所以没读懂这首诗,正是机械地理解:黑夜就看不见东西,雁是东西,故应不见;雪天就是冬天,雁秋天即南归,故雪天即没有雁。他确有一得之见,可惜华先生忽视了诗题叫《塞下曲》,塞外从来风雪无时,甚至伏天飞雪的事也是常有的。秋雪更不用说。古诗中写雪雁的不只一人,李颀诗:“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高适诗:“北风吹雁雪纷纷。”元好问诗:“雁奴辛苦侯寒更,梦破黄芦雪打声。”至于夜里看不到雁飞,还听不到雁鸣吗?人过留言,雁过留声啊!科学的态度,应是辨证的,不该是形而上学地,机械不变地认为夜与雪就与雁无缘。常规只是一般规律,特殊情况,不能按常规来理解。学贵知疑,不能乱疑,辩证的观点应该是:当疑则疑,疑而解则大进;不当疑勿疑,疑而误则退。所以我也曾奉和华先生四句“胡天八月雪,群雁尚未归;单于惊雁叫,月黑也知飞。”又如钱钟书先生是著名的一级研究员,他的《宋诗选注》就把宋代之大诗人王安石好撇。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向称名句,都称赞“绿”字用的好,洪迈在《容斋续笔》中说:王荆公绝句……吴中人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
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于是这个‘绿’字遂成为遣词推敲的范例,文苑一直传为佳话。可钱先生却在《选注》中大动诗情:用‘绿’字在王安石诗中还有如‘除却春风沙际绿’……‘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正绿湖上山。’李白《待从宣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闲卧斋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外界有人说钱先生好显示才学,我看这即是一例,自己记一些唐人诗中的‘绿’字句,于是就拿手来校勘王诗,以为王的‘绿’字是袭前人之旧,是拾人牙慧,不足为奇,洪迈的吹捧是多余的。其实写诗受前人用字的启发,从而借用前人的诗句,或从前人诗句点化而来的情况是不少的。晏叔原的小山词《临江仙》中的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就是沿用五代翁《闺怨》中的诗句(上半首是”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可是翁并不出名,诗也鲜有知者。这两句经晏一用,出奇制胜,遂传为词中名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么美!谭复常竟自赞为“落花二句,千古不能有二”。即使在同一诗人的作品中,也有沿用前诗佳句的,如大晏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店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幽径独徘徊。”这“无可”二句也是传为千年的名句。大晏在七言律也用过:“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可是律诗鲜为人知,词却成为一阕名词。为什么?《词林纪事》说:“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意致缠绵,语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我讲这些,是为说明王安石的“绿”字,即使是袭用唐人诗的用字,也并不为过,何况用的是这样成功。其实这个“绿”字用得好,还不仅仅因为它比到、过、入、满等字形象生动,它还含有诗人的特殊感情。这首《泊船瓜州》写于熙宁九年(1076),这年他罢相,判江宁府,南归故里。船泊瓜州隔江望归,离江宁只隔数重山就到了。此时江南一片新绿,多么渴望看一看实行新法后的江南景象。三年后(元丰元年,1079)在他写的《后元丰行》中写道:“歌元丰,十月五日一雨风,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在《书湖荫先生壁》诗中又写道:“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可见这“绿”是麦黍禾苗之绿,非唐诗中的草木之绿。如果再知道在写《瓜州》的前一年诗人曾写奏折,请求废玄武湖造田,那就更可以加深理解这《瓜州》“绿”字的含意了。钱先生也知道王诗中还有不少“绿”字,可就没在诗的背景及前后诗作的联系中来读诗,所以没读懂,就匆忙下评语,致伤王安石的一片“绿”意之情。
自恃有才,妄贬古人的事不只发生在现代人身上,古人也不乏其例。如明代的杨升庵对杜甫的著名代表绝句“两个黄鹂”,就曾妄评“四句相对,互不连属”,胡应麟甚至斥为“断缯裂帛”。“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谁读了都赞不绝口,为什么这二位如此狂妄,横加贬斥呢?
原来这二位只顾按绝句的固定模式来衡量这首诗了。这首绝句四句对偶联排,四种景物并列,不合起承转合的结构方式。另外他们一向憎恶杜诗,怀有成见,所以也不去仔细琢磨体会,便妄作评论。这也是没读懂的一种表现。其实只要熟读杜诗并知杜甫在成都经历的人,都会感到这首诗很有诗情。
这首绝句作于广德二年(764),先一年十月郭子仪收复京师,杜甫闻讯曾多次赋诗抒发欣喜之情,流露厌蜀渴望还乡之意。送归京友人说:“叹君能恋主,久客羡归秦。”《游子》诗更道出居蜀的苦闷和东归未遂的怅惘:“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在《破船》诗中更羡飞鸟的自由,愧对东流的逝水,又一次表露久窜他乡、不愿久滞之情:“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所悲数奔窜,白居难久留。”在另一首寄友人诗中更叹息久居异乡的可怜心境:“永作殊方客,残生一老翁。”他说如能与仙人换骨,能够“遣御清风”该多好啊!
了解了杜此时此地的心境,再读“两个黄鹂”,就比较好懂了。你看黄鹂成双成对的鸣得多么欢快;白鹭凌空飞去,飞得多么昂扬;久困巴蜀的游子怎能不羡煞鸣鹂于翠柳的自由,鹭上青天的气魄呢?下面一转,面向自身的现实境地:窗对着千秋雪的西岭,令人愁苦,甚至凝滞,心灰意冷。门前停着可以去东吴的万里征帆。老诗人几曾梦想乘上这条破船“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可惜,这年二月闻知老友严武再镇巴蜀,自己竟改变北归计划,由阆州又回成都草堂,可是依然困顿,眼见“扁舟系缆沙边久”,船一天天破旧下去,自己还是离不开这“千秋雪”的凄冷之境。这样结合诗人的身世来读,不是好懂多了吗?又怎么会有四句互不联属之感呢!
还有一种情况,即盲目地听信前人评价:带着一定的框架来读,也很难读懂。如刘禹锡游玄都观写的两首桃花诗,从《旧唐书·刘禹锡传》就给定评是讽刺朝廷的诗,此后便是著名唐宋诗词教授,也都以此为据,人云亦云,沿袭旧说。
《旧唐书·刘禹锡传》说:“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宰相欲复置之郎署。时禹锡作《游玄都观咏看花诸君子》诗,语涉讥讽,执政不悦,复出为播州刺史……”“大和二年,自和州刺史征还,拜主客郎中。禹锡衔前事未已,复作《游玄都观》诗……其前篇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之句,后篇有‘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之句。人嘉其才,而薄其行。禹锡甚武元衡,李逢吉,而裴度稍知之。大和中,度在中书,欲令知制诰。执政又闻诗序,滋不悦,累转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
《唐才子传》也说:“久之,召还,欲任南部郎,而作《玄都观看花君子》,诗语讥忿,当路不喜,又谪守播州……后由和州刺史入为主客郎中。至京后,游玄都观,且言:‘始谪十年,还辇下,道士种桃,其盛若霞;又十四年而来,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春风了。’权近闻者,益薄其行。”
《全唐诗话》几乎照抄《才子传》。
沈祖芬教授在此基础上,走得更远。她说:“这一首诗(指第一首)也是和这场政治斗争有关的。它通过人们在长安一座道士庙——玄都观中看花这样一件生活琐事,讽刺了当时的朝廷新贵。”“这首诗就是他从朗州回到长安时所写的,由于刺痛了当权派,他和柳宗元等再度派为远州刺史。”“这首诗表面上是写人们去玄都观看桃花的情景,骨子里却是讽刺当时权贵的。”“千树桃花,也就是十年以来由于投机取巧,而在政治上愈来愈得意的新贵,而看花的人,则是那些趋兴附势,攀高结贵之徒。他们为了富贵利禄,奔走权门,就如同在紫陌红尘之中,赶着热闹去看桃花一样。结句指出:这些似乎了不起的新贵们,也不过是我们被排挤出外以后被提拔起来的罢了。他这种轻蔑和讽刺是有力量的,辛辣的,使他的政敌感到非常难受,所以此诗一出,作者及其战友们便立即受到打击报复了。”
这都因带着老框框读,才越读越糊涂的。认为刘禹锡是王叔文集团的骨干,是八司马之一,因此刘禹锡就绝对地不与新朝集团妥协,一定斗争不屈,这才称得上改革家。所以不顾实际情况如何,便代代相传,添枝插叶,越传越离实际十万八千里。
事实上,新朝宰相杜佑、武元衡、李吉甫、权法舆、张弘靖、李绛等莫不对刘禹锡深表同情,而朝中重臣与刘禹锡关系好的,有王涯、王播、窦易直、段平仲、柳公绰、卢坦、吕元膺、韩弘、崔群、裴度、令狐楚、独孤郁、元稹、白居易、杨于陵、韩愈等。这些人都曾为援救他尽过力。而刘本人也一再上书申冤,并一再表示一旦昭雪,定当尽力效命于朝廷,“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空心。”这次被召回朝廷,他特别高兴,沿途与柳宗元唱和了好多诗,如“十年无羽摧颓,一旦天书召回。看几花时欲到,故侯也好归来。”认为召回,说明朝廷已是春回大地:“花时欲到”了。自己又有用武之地了。所以他游玄都观才写下第一首桃花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载!”说明,我虽离朝十年,可是朝廷有这些贤宰相,也栽置了不少如“桃千树”的新材,开了新花,令人振奋。可是他没料到朝廷也还有打击改革的旧势力,还要乘机排挤八司马,于是借这首诗,又鸡蛋里挑骨头,肆意曲解,诬为讽刺朝廷,再贬远州。这些打击他的权势人物自认是种桃道士,于是刘在第二次回朝重游玄都观时才发出“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愤慨之叹!
我们若不是一篇篇读了这个时期的重要人物传记和刘、柳的大批诗文,也不会懂到这个程度。可见读懂一首诗有时也是颇不容易的。更主要的是我们经过十年浩劫,懂得“四人帮”对广大革命干部凭空加罪,诬以莫须有的罪名,尽是些污蔑不实之词,这才联想到刘诗也是被诬的不实之词。我们去掉老框框,才看得清楚些。所以带老框读古书,只能越读越糊涂,甚至自己陷入恶人的窠臼而不自觉。
十年浩劫中,受左的思潮影响,在古典文学阅读中表现在违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古人的一切均以极“左”的观点对待,硬把当时的阶级分析往古代人物关系上套,这是存心不往懂上读。李商隐的一些《无题》诗,本来是写爱情的,却都蒙上一层政治斗争的纱幕。最明显的莫过对《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的歪曲,说什么’昨夜无题,就是他对令狐淘拜相的讽刺和对自己漂泊处境的慨叹。”说“诗一开始就讲了令狐淘拜相事……在同年十月的一个晚上,在吃喝谈笑间令狐被宣宗任命为相,所以说是‘昨天星辰昨夜风’……对令狐作了辛辣的讽刺。‘画楼西畔桂堂东’,指的是‘含春亭’,即拜相的地点。诗人没有多着笔墨,即深刻、辛辣地勾画了令狐的政治投机嘴脸和宣宗的荒淫无道:一个漆黑的夜晚,在结鳞楼‘西畔’,翰林院之东的‘含春亭’,这个皇帝吃喝玩乐的娱乐场所,善于钻营的令狐淘,被宣宗的一阵浩荡‘皇风’——‘昨夜风’卷上了宰相的宝座。这件事实本身就是有讽刺性,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是指在儒家反动的政治迫害下,一些能致‘天下安宁’的‘彩凤’(国之祥瑞),失去翅膀,不能振翅高飞,使社会进步。虽然如此,但‘心有灵犀一点通’——作者心中像点燃着‘灵犀’火炬一样,通彻地明察出令狐等的卑劣行径和嘴脸……李商隐进一步在诗中指出了阴谋家令狐是在皇帝的宫中宴会上,以‘隔座送钩’‘分曹射覆’的玩意,讨得皇帝欢心的。在这种情况下,站在尊法反儒立场上的诗人一再受到排斥、打击、这股宣宗、令狐尊儒反法之‘风’,使诗人像无根的蓬草一样被吹得到处飘零。所以如果说《锦瑟》是对武宗的怀念,那么,这首无题诗就是直接对宣宗和令狐的抨击了。”(吉林师大童新《李商隐的无题诗和晚唐的儒法斗争》)
越说越玄,把一首有情有义的好诗竟讲成打政治哑迷了。这首诗其实比其他首《无题》都好懂,因为它全是以实情实景的记叙来描述的,用点比喻也很明显,毫不隐晦:一个值得怀念的轻风星夜,在画楼西桂堂东的池塘之畔的小宴上,虽无双翼如双凤双飞,但是两人心灵相通,心心相印,早已情深意合了。你看行酒令时,也隔座送钩,我饮一杯感到如春之温,余兴射覆时又为我高擎蜡烛,助我取胜。但可惜时光太速,漏鼓催人,我即将在天明登程,到遥远的边地,这兰台小吏到处漂泊真如飞蓬一样。最后是惜别之情。这么明白好懂的诗,他们竟读得那么神秘,有如天书一样,这不怪李诗人的诗“无人作郑笺”,只能怪读者故意不往懂上去读。
这些奇谈怪论就不必一一去谈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足挂齿了。现在提一下,也只是作为怪例之一来展览一下罢了。值及惋叹的是流毒所及,连我们好人也跟着受影响,好像春瘟一样,至少也要染上流感。
最突出的教训是郭沫若同志,竟顺此风潮,写了一本《李白与杜甫》。以郭老的才学、阅历、思想,是绝不该出现这本著作的。可事实确出了。因为书太厚,不便多谈,只举一例。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简直和白话诗一样的好懂,历来认为这是杜甫的代表作,是疾苦中不忘忧民的具有高度人民性的好诗。可是郭老由于带上有色眼镜,竟把这首诗曲解得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