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责备着自己,睁开眼又向村口张望了一下。村口没有人影,怎么,她失约了吗?不会的。难道是李二婶没有把信送到?不!我亲眼见她走进柳家大院的。那为什么她还不来呢?
他随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到嘴里,嘴里立即生出一种苦涩的味。
他低头望着清澈见底的东溪河水,水中映着蓝天、树木、杂草;映着一张紧锁趿眉苦闷的脸。
忽然水中的倒映里,倏地又插进一个人影。大鲁回头一看,见小妹站在他的身后。
“来了?”
小妹略略点点头,从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
她双眉紧锁,显出一脸的不高兴。她望着大鲁,望着大鲁的双眼。十年前,这双眼睛是多么明亮,多么炯炯有神,充满了朝气。它像两颗晶莹有光的宝石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上,而现在,这双眼睛,虽然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晶莹,但并不像以前那么有神了,仿佛一片薄薄的雾,遮住了皎洁的月亮,显得朦朦胧胧,深沉的多了。
俩人对望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骤然,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就连他们本人也似乎消失了。人世间只有这默默相对的四只眼睛。
过了好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大鲁才仿佛从梦中惊醒。
“妹——”
他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这只手轻柔软弱,小妹却像泥塑的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小妹,你还记得这地方吗?”
“记得。”
小妹忽然缩回了手,心里颤动了一下。她怎么能忘记呢,这个地方记载了她幸福的时刻,也记载了她辛酸的一页。她刻骨难忘,怎么能忘记呢。在这个窒息的沉闷的政治环境中,她真想一下子结束了这可悲的命运。但一想到大鲁,她便心软了,在人生的道路上,稍稍增添了一点生活的勇气。
她是真诚地爱着大鲁的。她曾经多少次幻想着他俩手拉着手在东溪乡的大道上走,在东溪河畔上自由散步,两人共同建设美好的家庭,共同建设美好的家乡。幻想着,她如何如何地甘心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让大鲁把全副精力都投在改造家乡的事业上。
总之,为了大鲁,她能忍受一切,牺牲二切。但是现在,残酷的现实,打破了她的梦,她不能这样作,也没有权利这样作。就在前几天,大鲁妈刘氏来找她谈话,她也曾许愿般地安慰老人:“大婶,您老人家放心,我绝不连累大鲁。”
老人相信她,哭着走了。她心里难受极了,眼泪刷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面对眼前的大鲁,望着他真诚无邪的目光,她真想扑到他的怀中,痛痛快快诉说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话,但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理智地控制住自己奔腾欲涨的感情。她明白,只要她的意志稍一松懈,她便会被卷入一种感情的漩涡之中而不能自拔了。那结果将是毁了她心上的人。
于是她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对大鲁说出这样的话。
“大鲁,我不爱你,请你把我忘记吧,永远忘记吧,就当世界上没有我。”
“小妹,你——”
大鲁惊愕地瞪圆了眼。她怎么能说出这种绝情的话。
“我等你近十年了啊!”
看着大鲁惊恐的眼光,她的心像刀锯一样的难受。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嘴唇上被咬出了血,她也不觉得疼。
十年,何常不知这风风雨雨中的十年,她是如何闯过来的。可现在白己的身价,大鲁的处境,她怎么不清楚呢。现在决不能松口,不能被我毁了他啊——她在内心拼命地呐喊。
“请,请把白手绢,绣、绣着花的白手绢还给我!”
她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来喊着这句话的,但嗓子却沙哑了,语音低了,说罢,她像解除了身上的一个沉重包袱,内心感到空洞洞的,又像刚刚大病一场,竞感到浑身无力,两腿发抖,胸中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小妹,你不能——”
“不!”她摆摆手。她已经软得不想再多说话了。
“你,你走吧,这是咱们最后一次相会。”她一边说,一边喘着气,额角上沁出了一层虚汗。
小妹,你怎么这样狠心……
“走开!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以后再不许你提起我的名字。”
她虽绷着脸,但说着,却一下瘫坐在地上。
大鲁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