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他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那人很开朗地自我介绍:“不认识了吧,我是赵玉荣。”
“玉荣?”
他几乎要叫起来。在革命战争中,他还救过她的命呢。那时她是县上的妇救会主席。但几十年了,他再没有听过关于她的消息,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相遇了。
赵玉荣请他到她的宿舍看看。柳正庭帮她把水提回宿舍,坐在床边。赵玉荣介绍了她被柳正庭救了以后的生活经历。
“我从县上调到区里。解放后,党又把我调到化工厂当书记,没想到现在作为走资派来这里劳改了。”
她说着,仰起头开朗地大笑起来。
“马人呢?”
柳正庭掏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噙在嘴里,划着火柴吸着烟。一边吸,一边问起她家的情况。只见她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沉默了一会,才沉痛地告诉他。
“男人在解放县城时就牺牲了,只有一个儿子,原来在大学读书,这回也因为我走资派问题被审查回来了。”
她沉默了一会,抬头对他苦笑了一下。
“唉!我真想不通,我们这些为革命征南战北打江山的人,倒是有罪了。今天说你是投降派,明天说你是走资派。什么唯生产力论,什么修正主义啦,一顶一顶的帽子真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指了指床上一个个的铺盖说:“你看看,这些都是走资派。一会她们就回来了,我是为了洗件衣服才没上会。”
柳正庭在赵玉荣的宿舍坐了一会,走了出来。在五七干校周围慢慢踱着。
这里他是非常熟悉的。过去,他以蒡模的身份,来这里开过几次会,以支书的身份也来这里开过几次会。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但现在,他却好像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一片凄凉、萧条。
不大一会,人们散了会。从会议室出来了,这群人里有许多人认识他,见他站在一边,都围了过来。
“你怎么来这里了,老伙弟?”
“唉呀,多年不见,身体还结实?”
柳正庭看看他们,大多数是认识的人。有的是以前一齐当过兵的,有的是以前的老游击队员,有的是三八年入党的老干部,还有几个老红军。有些人他不认识,但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了。
“那么,你们怎么也来了?”柳正庭笑笑,风趣地问道。
“我们是走资派嘛!”
人们愤愤的,但似乎感到很自豪。有一个老头拍拍柳正庭,滑稽地说:“老伙弟,这次你只怕不是以支书身份来吧?”
柳正庭憨憨地笑了。人群里也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饭后,人们三三五五地坐在一起闲聊。他们这些人,心里本来不痛快,但是他们许多人多年不见,今天久别重逢,却分外高兴,相互畅谈着别后的工作、生活和国家大事,但只要提起目前的处境j他们就发起牢骚来。
“岳飞精忠报国,也落个人头落地。”
“杨家将最后不还是留下一群寡妇。”
“唉!忠良无下场!”
“像这样下去,秦栓也会翻案的。”
柳正庭没有心思闲聊这些,就各处转转。
这里男女大约有一百五六十人。住在几所通间大宿舍里。
高大的会议室就座落在宿舍前面。会议室东面是一所厨房。会议室门口贴着一张会议内容的安排布告。柳正庭慢慢踱过去,只见上面写道。
第一个阶段:批《水浒》,批投降派。
第二个阶段:学习文件:《民主派为什么变成走资派》。
第三个阶段:自我解剖,自觉革命。
这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走过来,对着布告发牢骚:“农业学大寨这么紧,他们却让我们学习什么宋江投降,嗯!”
不大一会,上会的哨声响了,人们无精打采地走进会场,胡乱坐了下来。虽说是学习多是坐在一起讲故事。有的干脆溜到大街上逛马路。
柳正庭感到枯燥、烦闷,也随着人们到大街上走走。
钎。
锤声震荡着山谷,震荡着东溪河畔。每砸一下,钢钎在坚硬的石块上跳动一下,迸溅着火花。他抡开锤,风声呼呼地一口气砸它三五十下,但石块上仍然是个白点。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他的汗水却像河水一样不停地流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湿了。他停住锤,用手巾抹了把脸,坐了下来。
“真硬,一点也啃不动。”
“万开头难嘛。”
他和小亮说着话,眼睛却一直望着河对岸的北山坡上。北山坡上,刘富贵正领着人们举着斧头,锯子在热火朝天地砍伐果树。
柳正庭调进城住了学习班,李老头死了,有谁还敢再反抗这股强劲的农业学大寨风呢?
人们把果树砍掉,把枝梢砍下来捆成一捆捆抱回家当柴炮。有的干脆连枝带杆一齐拖了下山,虽然山坡上人来人往,但谁也是紧紧地闭着嘴。紧张地往自己家里拖,生怕慢了,自己少拖了。整个山坡上,只听见斧头声和树倒的巨响,再没有摘果子时的欢言笑语了。
他规望了一阵,朝手掌中唾了一口,回身抓起铁锤。
王小亮赶紧又把钢钎竖了起来。他咬着嘴唇,抡开锤,一阵风似的砸了下去。仿佛要把满肚子的委屈都拧在这根锤柄上。
丁当,丁当,丁当一他干脆把上衣也甩掉,只穿一个背心。肩上紫铜色的肌肉一块块的暴起来。胳膊上一根根的筋络明显地崩在皮表,他瞪着眼,每使一下劲,嘴里要喊一声:“嗨哟!”
随着铁锤飞快的起落,他的喊声也接连不断。
“嗨哟嗨哟嗨哟——”
锤声和喊声一阵紧张。
“血,你的血!”王小亮忽然惊叫起来。只见大鲁的手,流出了血,血顺着锤柄流到锤头上飞溅在四周。他停住锤,松开大手,一股鲜血从干裂震破的老茧底流了出来。他挥手甩了一下,用手帕包起手,又举起锤头。这样一来,他每砸一锤,眉宇间要紧锁一下,牙咬的咯嘣响,但他一直坚持着砸下去。
丁当,丁当——钢钎的顶砸开了花,一寸一寸地砸短了。
“咔——”锤柄也断了,榔头被抛出老远。他早预料着这一招了,所以来时就准备了一根。他把榔头捡回来,又换了根锤柄,又举了起来。
“生铁也要啃出个炮眼来!”
凭着他的坚强毅力,石块上一点一点地凿出小眼来。
“到底啃开了。”他抹了把汗笑了。有开头必定有结果,他又抡起锤来。
小亮手中的钢钎,一寸一寸地向石块中延伸。大鲁从锤的砸面上感觉到,越深越好凿了,有二尺深时,里面的硬度也越来越小了。
“原来石头是外壳硬,里面软。”
没多大一会,一个四尺多深的炮眼凿成了。他把锤扔到一边,坐下来欣赏着这第一眼炮眼,享受着这种胜利后的快慰。
第二天早饭后,大鲁扛着锤走出村来,忽然王国善从背后赶上未。
“大鲁——”
“今天给你们多派个人,可要多打几个炮眼。”
“谁?”大鲁高兴了。一天时间,他的手掌就震得撑不住锤了。
“小妹。”王国善似乎有点神秘地小声对他说:“李支书让我告诉你,让你监督她劳动改造,让她打锤。”
“我?”大鲁瞪大了眼。“我都不行,她行?”
他伸出满带伤迹的手,让王国善看。愤愤地说:“这不是欺负人吗?”
大鲁没再说什么,转身扛着大锤走了。
他快步来到石窝,见王小亮和小妹早坐在那里了。大鲁一坐下来,王小亮就告诉他,小妹来打炮眼。
“我知道了。”大鲁不耐烦地看看小妹。小妹正背对他俩,默默地望着北山的山顶。
“大鲁哥。”王小亮挨近大鲁小声地对他说:“刘富贵还让我每天对他汇报呢。”
“嘿,好啊。”他一听,肺都要气炸了。龟孙子,这么欺负人。五天任务,三天完,我叫你半个月完不成。
休息了一会,他抓起了锤。小妹一见,立即抢过了锤。
“我来。”
“小妹,你不要……”大鲁又把锤抓了过来。
“我是来劳动改造的。”
举不动。
“累死不用你管。”
她气鼓鼓地把锤抢了过来。在她的面前,大鲁仿佛就是山神恶煞的刘富贵。她赌气把大鲁推在一边,气恼地举了起来。
大鲁真有些想不通,我是护着你,怎么和我过不去。“你怎么——”
大主任!
小妹不仅不体谅他,还忿忿地刺了他一句。
“小妹,你怎么这样挖苦人?”他有点生气了,两眼死死瞪着她。
小妹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示弱。她把头一扬,问道:
“怎么,你不是主任?我可是来接受你监督劳动的。不叫主任叫甚?”
“我不是……”大鲁是有苦不能说。他委屈地坐在一边,气得把脸转向一边。王小亮见他们快吵了起来,赶紧替大鲁解围。
“大鲁哥虽是主任,可不受他们信任了。”
他们。小妹明白这个他们是代表谁的。对于大鲁目前的情况,她何尝不知道呢,与其说他来监督自己劳动,倒不如说,这采石也是对他一种劳动惩罚。
她怔住了,望着痛苦的大鲁,心突地软了——和他认什么真。要不是王小亮在面前,她真想扑到他的面前,央他发发火,捶打自己一顿,这样心中也许舒畅些。但是她咬了咬牙,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于是她生硬地对王小亮命令道:“掌好钢钎。”
王小亮顺从地掌起钢钎。小妹举起锤,一下一下地砸起来。
丁当,丁当。软弱无力的锤头,怎么能打得动坚硬如铁的石头呢。钢钎在石头上,只留下一个白点。
丁当丁当的锤击声,一声声仿佛敲在大鲁的心上。她一个女孩子,能受得了吗?但他赌气不理她,看你能逞多大威风。
他望着北山坡上,山坡上插着杆大红旗。红旗随风飘动。
人们举着镢头,挖树根,垦山坡。镢头在僵硬酌山坡上发出一种生硬的撞击声。
丁当丁当——。背后单调无聊的锤击声震荡着他的心弦。
他略略回过身来,瞅着她不大自然的举锤动作,心里感到一阵酸楚。以前,他并不真正理解小妹的内心痛苦。现在,当自己也尝到被人歧视滋味时,他才真正有所感触了。是的,她瘦多了,衰老得多了。她冷淡厌世的面孔上,压抑着多大的内心痛苦啊。
她举着锤,两手颤颤的,但还是咬着嘴唇,一下一下地砸着。
“还是我来吧。”
大鲁再也忍不住,忽地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两眼深切地望着她。立时,一股温暖、辛酸的感觉像电流般,涌上了小妹的心头。她愣了一下,停住了手,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滚动着晶莹的泪珠。要在以往,她早忍不住又要哭了,但是现在她咬着牙,不让泪花滚下来一“好,咱们换着打。”她面前的人影模糊了。于是她手一松,锤头扔在一旁,避开大鲁的目光,把头转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