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一片果林,曾给他们带来多大的欢乐,多大的希望啊,这一片果林是他们经过多少年的辛勤劳动,用汗水浇灌大的。这几年虽然一切都打乱了,果林无人管理,但每年还可以吃几个开开口味。现在为了农业学大寨,建设大寨县,为了把东溪乡建成一个大寨式的大队,要在这里照虎头山的模样修筑层层梯田,只好忍痛砍伐掉这些果树。但将来,这层层梯田,将会给东溪乡带来的是什么呢?
而最讲求实效的就是小生产者——农民。他们看到眼前的利益被毁掉,被抛弃,心里不禁一阵阵地嘀咕起来:大寨就不发展林业?不是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学大寨为什么非得惨梯田?
但谁敢作声啦。昨天,李老头就是个典型!
唉!砍就砍吧。
当,当,当——
他们只好狠着心,咬着牙举起斧头,但每一斧头砍下去,都仿佛砍在他们的心上,使他们心底发出一阵阵的绞痛。
有人砍掉了一棵。但人们仿佛一下子摘掉了他们的心,心头一阵紧张得颤抖着。
“好啊,好好干!”
刘富贵高兴的叫起来,他卷了卷袖子,双手抡起大斧头,朝一棵果树砍下去。砍了一会,浑身冒汗了,干脆把棉衣也脱掉,双手抡起斧头。
“住手!”
突然一声炸雷般的声响在人们的背后响起来。他们停住了手,回过头来惊疑地向后望去。大家都怔住了,站在他们面前的竟是被打倒了的走资派柳正庭。只见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耸立在人们面前。
“你——”刘富贵直起腰来,指着柳正庭,本想说你是走资派,但惊慌失措的竟责问道:“你是什么人?”
“嘿!”柳正庭对他冷笑一声,大声说:“你不会忘记吧,我是个共产党员!”
“你是走资派!”
刘富贵像醒悟了什么,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但柳正庭并没有理他,向前走了一步,对大家说道:
“乡亲们,我是个犯错误的人。有些事我想和大家讲讲,我们东溪乡几千年来一直是贫穷落后的,解放前,土地都是财主家的,我们穷苦人有什么呢?一个脑袋两只手。解放后,我们在党的领导下,有了土地,有了家业,生活有了提高,但还是不富裕啊,我们大队一直是全公社的落后户,这是事实。前几年,我们生活好了,一跃而成为全公社的富户。这一切谁不知道,大家想,这凭什么呢?不是凭这几棵果树吗,现在又要砍了,这不等于砍我们手中的饭碗吗……”
他几乎要哭了,平静了一下又说:共产党斗争、革命,归根到底就在于要穷苦人都过上好日子,现在学大寨是件好事,但也不能毁丁果林。难道大寨人就是毁林造田?难道党的政策只要‘以粮为纲’,不要全面发展?
“乡亲们啊,不能毁果树啊!难道不毁果树就不能学大寨了吗?”
他哭了。一个铮铮铁骨的硬汉哭了。哭声虽小,却震撼着人们的心弦。一时人们静静地,睁大了眼望着这位受尽折磨的老人。
突然苏二豹从人群中走出来,把手中的斧子向一边扔去。
他走到柳正庭身边,恳切地说:
“哥,我们错了。”
他说罢,又回过头来对人们说:“都放下斧子,有人追查责任,我苏二豹担着。”
说罢,他又转身对柳正庭说:“柳大哥,要再批判,我陪着你。”
刘富贵一见人们被柳正庭和苏二豹镇住了,气急败坏地指着苏二豹骂起来:“你,你,你破坏学大寨!”
苏二豹气昂昂走到他身边,厉声地喝道:
“刘富贵,把我捆起来吧。”
但是刘富贵看看苏二豹那粗壮的身材,宽厚的胸膛,着怒火的双目,却傻眼了。
是啊,苏二豹毕竟不是李老头啊!
张林向窗外瞥了一眼,有些赌气地坐在沙发里。前天他安排了今天要召开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昨天整整布置了一天。真是天不作美,黎明时,突然降起大雪。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刚刚划着火柴,忽然电话铃响了。他探过身子把电话杌拖过来,拿起听筒。
“喂,是我。开、开,一定开。风雪不挡道。怕什么。是,富贵,一定把那个反面典型给我带来。嗯,是了,越快越好。”
电话是东溪乡大队打来的。这使他想起了大鲁。
一是的,该和他好好谈谈了,趁今天这个时间。他划着火柴,就着烟。一条腿跷在沙发的扶手上,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出神。
十点多,秘书杜军带着一股风寒闯了进来,“张书记,人大部分到齐了。”
张林仰脸看看,深思了一下对他说:“这样吧,你们先开批斗会,把各大队的典型人物狠狠斗斗。你把东溪乡的大鲁找来,我和他说件事,一会儿就到。”
“行。”杜军说了声,转身又走了出去。
张林站起来,把火炉捅得通红。他把茶壶放在火炉上,又坐在沙发里抽烟。
不一会,大鲁推开门走了进来。
“张书记,有事吗?”
“坐。”张林指着旁边一个沙发说:“这里坐。”
大鲁却没敢坐在沙发里,拖过一个小木凳拘泥地坐在办公桌旁。
屋子里暖洋洋的,致使还带着一路风寒的大鲁,一下子感到有些热。冻得麻木了的手脚开始复苏了。张林给他冲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热情地说:“喝吧,暖暖身子。”
大鲁感激地看了张林一下,接了过来。喝了一口,热热的茶水顺着肠管,一直流到肚里,使他感到一阵舒坦。张林也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慢慢说道:“大鲁,有件事早就想和你谈谈,一直没时间。”
“什么事,张韦记你就说吧。”
其实,大鲁早猜到他会说什么的。但他仍装作莫名其妙的望着他。
“你知道农业学大寨的形势吗?”
他抬眼看了大鲁一下,又说:“县上的任务是三年造成大寨县,咱公社的任务是一年建成大寨县。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任务是艰巨的。”
“是。”大鲁慢慢呷了口茶,应承的点了一下头。
“知道就好。大鲁,我听说你和刘富贵闹矛盾,闯意见,真的吗?据说你还为走资派柳正庭说话。”
“不,张书记……”
他急得有些脸红了,又向他陈述了自己为了改变东溪乡的设想。
“这,我知道。记得几年前,在成立革委会时,你就向我说过。你的动机是好的。不过,你还不明白学大寨真正意义是什么。”
大鲁惊愕了。
你知道当前的形势吗?当前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就是大力批判白猫黑猫论的。不要以为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不分阶级、不分路线的看法。我承认,果树是曾经给你们大队带来一定的好处的,可是你曾想过没有,在北山修成大寨式梯田,那政治影响会有多大,也许东溪乡还要成为第二个大寨呢。
再说,你这样作,将是使亲者仇,仇者快啊。你想过没有,走资派柳正庭为什么敢猖狂反扑呢?你这样一来,将给我们学大寨运动中带来多大的阻碍。首先你们东溪乡就进行不下去了吧。
“张书记,我,我并没有考虑到这样。”
他的头根密密地渗出了一层细汗。脚底的雪块被热火炉炽热烤得融化成了水,湿湿地流下一滩。他把脚伸到火炉旁,立时,鞋上便冒起了一丝丝的蒸气。鞋里湿湿的有些粘糊糊的。
这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的脸也涨红了。低着头,不敢正视张林一眼。
一真的,自己真的没想到这么多。
张林抬眼看看大鲁,又说道:“刘富贵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可他是代表党的一元化领导,你有什么权利不服从党的领导?”
听到这里,大鲁慢慢地拾起头来,声音有点颤颤地说:
“张书记,我服从组织安排,但是我还是有些想不通,这件事我再考虑考虑。”
“好,我就喜欢这样的直性子。大鲁,你要清楚,我为什么要苦口婆心来开导你。因为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能看着你犯错误不管。”
“我懂……”
大鲁被他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感激得望着他,但见张书记说着,脸色严肃起来了。
“不过,告诉你大鲁,我为什么对你有耐心呢?你是有作为、有理想的青年,比富贵强。不过我的这种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大鲁心里砰地响了一下,直愣愣地望着他面前的这位党委书记。他明白,在这种时代里他有权把一个人押上批判台,把他打成一个“反革命”的。
张林瞅了他一眼,又端起茶杯。一时寂静的屋里,只有滴答滴答的钟声。大鲁只感到自己的心在不停地跳。
两人沉默了一会,张林又说:“刚才,你谈到了你的理想,不过叫我看,你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思想,一种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
大鲁惊疑地塑着张林的脸。仿佛在说:你说什么?
“是的。”张林肯定地点点头继续说:“你想想,对于这么大的学大寨运动,你闭口张口就是我的理想,我的规划,甚至把你的主张驾凌在党委头上,这不是私字作怪,想出人头地,你说这叫什么?大鲁,斗私批修多年来,在你的身上难道就没有一点成效?”
“这,这——”大鲁真的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他把视线移到一边,不敢看他。但仍然感到张林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使他的脊梁仿佛有谁压了一块大石头,又沉又闷。
为了逃离张林的目光,他站了起来,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窗外不远的地方,竖着一块批判栏,透过纷飞的雪幕,依稀可辨上面的字迹。
再论资产阶级思想。
资产阶级思想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表现……一今天是怎么啦?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花,心里像煮开了的水沸腾着。
一真是的,多年来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但当公与私、无与资真正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怎么竟糊涂了。
他用拳头轻轻地砸了一下头。
这时张林又说:“你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呢?因为你骄傲了。毛主席说过:我们的一些干部在战场是英雄,但在和平环境中,却经受不住糖衣炮弹的袭击……”
大鲁转过身来,又慢慢地坐在木凳上,拘泥地望着张林。
张林财他微微笑笑,热情地说:“大鲁,要虚心,要立新功,不要吃老本,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年代里,干什么都得立足本职,放眼世界,不能只钻在个人的小天地里……”
他俩谈了足足有两个钟头,这两个钟头在大鲁的一生中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自以为得意的夙愿像肥皂泡一样破裂了。
……自以为造反有理,夺权有功的闯将却像囚犯一样接受劝导。他仿佛掉进一个云洞之中,不知其所为,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呆呆地瘫坐在一边。
在这个靠造反起家的党委书记面前,他只好唯命是从,规规矩矩。
大挂钟清脆地打起了铃声。张林抬头看看时钟,严肃地对他说:“毛主席说过:翻案不得人心,柳正庭这个死不改悔的派,我要把他送到城里住学习班,改造,改造思想。”
这时,一阵雄壮有力的口号冲破漫漫的雪幕,冲进了公社院,冲进了张林的办公室。
“白云河人民同心干,一年建成大寨县!”
“豁出命来斗,拼死拼活干!”
“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谁反对大寨红旗,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
口号声提醒了张林。他站了起来对大鲁说:“咱们就谈到这里吧,到外面看看。”
他俩从办公室走出来,踏着软绵绵的积雪走出公社大院,来到会场。
会场就设在影剧院里,今天来的人并不多,只是各大队的一些强壮劳力。人们都站在露天场地,他们的帽子上,背上,肩头都厚厚地堆了一层雪。但都只是把双手放在嘴边,双脚不停地踩着,谁也不敢乱走一步。
台上几个典型人物,虽然避免了大雪的凌辱,但却五花大绑地反绑着手。低着头,挂着牌子在接受批判。
大鲁看见那瘦小的李老头痛苦地闭着双眼,眼角淌着几颗晶莹的泪珠。两只胳膊紧紧地扭在后面,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两条略略弯曲的腿,几乎抖动地要跪下丢了。他脖子上挂的大牌子一颤颤地抖动着。这时他身后是趾高气扬的李小莉,只听她硬朗朗的充满战斗激情的发言。
“…李老头一贯伪装积极,投机革命,极力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早在文化革命开始第一次批判走资派柳正庭时,他就心怀不满,极力破坏会场秩序。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他又极力的散布流言蜚语,污蔑大寨红旗……李老头是贫下中农的败类,是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分子。我代表东溪乡革委会、东溪乡广大人民群众,向上级提出要求,要求逮捕法办。”
啧啧,一个老老实实,忠厚善良的贫苦农民,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
大鲁打了个寒噤。他看了一下李老头,李老头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他不禁想起了文化革命初时的刘二川。
站在他身旁的张林,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严肃地对他说:“看见了吧,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大鲁只感到一股寒气吹进肺腑,一阵冰凉。脚上被烤软了的鞋又被冻僵了,硬邦邦的仿佛套在脚上一个硬壳,脚也冰凉的麻木了。眼前一派白花花雪景。